論衡_卷四書虛篇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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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閱典籍:《論衡》——「論衡·卷四書虛篇」原文
社會上一般人相信無根據(jù)胡說八道的書,認(rèn)為竹簡和絲織品上記載的,都是賢圣傳下來的,沒有不對的事,所以相信它,認(rèn)為它是對的,并且讀它、背誦它。看見真實正確的一般書與他們所相信的那些毫無根據(jù)胡說八道的書不一致,就一起說前面的書是價值不大的短書,不能相信。其實,背地里的事情尚且能知道,深沉隱晦的實情尚且可以判定,何況明明白白的文字,清清楚楚的記載,是非對錯顯而易見,卻要籠統(tǒng)地一致傳說它們不符合事實,這是因為用心不專一,對事情沒有認(rèn)真思考的緣故。
社會上傳書解釋先秦到漢諸子的話,大多想標(biāo)新立異,作驚人之論,用來嚇唬社會上一般人,作為希奇古怪的書,以標(biāo)榜特殊奇異而聞名。
傳書上說:延陵季子出去游玩,看見路上有丟失的金子。正當(dāng)夏天五月,有個穿皮衣砍柴的人。季子喊砍柴的:“把地上的金子拿過來!”砍柴的把鐮刀往地上一扔,瞪著眼睛將手一甩,說:“為什么你處在高位,眼光短淺,儀表相貌堂堂,說話卻如此粗野?我正當(dāng)夏天五月穿著皮衣來砍柴,難道是為你來揀丟失的金子!”季子向他道了歉,請問他姓名。砍柴的說:“你是個以貌取人的人,怎么值得我把姓名告訴你!”于是走開不理睬季子。社會上的一般人認(rèn)為果真是如此,依我看恐怕這是句假話。
因為季子以吳國君王爭權(quán)奪利的“吳之亂”為可恥,所以吳公子們想立他作為君主,他始終不肯接受,便離開京都去延陵,終身不回,廉潔謙讓的操行始終如一。許由謙讓君位,因此不被嫌疑貪圖封侯。伯夷放棄君位饑餓而死,因此不被嫌疑貪圖小便宜。廉潔謙讓的操行,大事可能說明小事,小事卻難得比喻大事。季子能謙讓吳國的君位,怎么能懷疑他貪圖地上丟失的金子呢?季子出使中原各國,路過徐國。徐國君主喜歡他的寶劍,他沒有立即送給徐君。等回來的時候,這位徐國的君主已經(jīng)死了,他解下寶劍掛在其墓旁的樹上才離去。那高尚廉潔謙讓的心,使他認(rèn)為背棄自己以前許下的心愿是可恥的。季子不背棄死者,能舍棄自己的寶劍,怎么要被懷疑呵叱一個陌生人為他在地上去揀丟失的金子呢?季子沒有離開吳國時,是個公子;已經(jīng)離開吳國,也是延陵的統(tǒng)治者。公子與地方統(tǒng)治者,外出時前后都有護(hù)衛(wèi),車的前后還有隨從的車,不會僅僅一輛車在路上走,這是明擺著的。既然不以得到別人丟失的金子為恥辱,派左右隨從去揀有什么困難,而偏要煩勞那個穿皮衣的人呢,世人都稱頌柳下惠的操行,說他能夠在暗地里自己修身保持清白。賢良的人都具有相同的操行,所以雖隔千年其心意是相通的。即使把季子放在暗處,尚且不會揀取丟失的金子,何況是在大白天,前前后后都具備隨從的人。揀取路上丟失的金子,這不是季子的操行。關(guān)于這件事,或許是季子果真見到丟失的金子,可憐芽皮衣的砍柴人,想使他從中得到好處;或許是說要揀取那地上丟失的金子,想給砍柴的,又不愿意親自去拾取。這樣社會上傳言,就說季子要拾取別人丟失在地上的金子。
傳書上有人說:顏淵和孔子一起上魯國的泰山??鬃酉驏|南方遠(yuǎn)望,看見吳都昌門外栓著一匹白馬,于是就指給顏淵看,說:“你看見吳都的昌門了嗎?”顏淵回答:“看見了?!笨鬃佑謫枺骸伴T外有什么?”顏淵接著回答:“好像栓著一條白綢子樣的東西。”孔子揉了揉他的眼睛,糾正了他的說法。于是就與他一同下山。下山之后顏淵頭發(fā)白了,牙齒落了,終于因病死去。大概精神不如孔子,勉強(qiáng)使眼力到了自己的極限,精華用盡,所以早早死去。社會上一般人聽到這事,都以為真是如此。要是真實評論起來,大概是假話。
考察《論語》上的文章,不見這段話??疾炝?jīng)上的解釋,也沒有這段話。顏淵能看見千里之外,與圣人一樣,孔子和諸子為什么回避不說呢?大概人的眼睛能看見的范圍,不過十里。超過這個范圍就看不見。不是人的視力所能看清楚,因為太遠(yuǎn)了。傳書上說:“泰山很高大,但離開它一百里,就看不見土塊大小的東西,因為太遠(yuǎn)了?!笨疾祠攪x吳國,有一千多里,假使讓離朱來看,最終還是不能看見,何況是叫顏淵,他怎么能看清楚呢?如果才能和孔子差不多的人,眼力與眾不同,那么世人就應(yīng)該稱他為亞圣,而不應(yīng)該說是離朱。人的眼睛看東西,東西大的容易看清楚,東西小的就很難看清楚。即使顏淵在昌門外,看泰山的形狀,始終不能看見。何況從泰山上,觀察白馬的顏色,顏色肯定是看不見,這很清楚。不只顏淵不能看見,就連孔子也不能看見。用什么來證明呢?人耳朵和眼睛的本領(lǐng)是相同的。耳朵不能聽清百里外的聲音,那眼晴也不能看見百里外的東西。陸賈說:“離婁的視力好,不能看清帳子和簾子后邊的東西;師曠的聽覺靈敏,不能聽到百里以外的聲音?!辈T與泰山,不只是帳子和簾子后面,或百里以外的東西。秦武王跟孟說比舉鼎,不能勝任,筋脈崩斷而死。舉鼎用力,力由筋脈產(chǎn)生,筋脈承受不住,斷絕受傷而死,道理是合適的。如今顏淵用眼睛看遠(yuǎn)處,看很遠(yuǎn)的地方眼睛不能勝任,應(yīng)該變成瞎子,可見他頭發(fā)變白,牙齒脫落,不是由于“望遠(yuǎn)”導(dǎo)致的。頭發(fā)白牙齒落,是對學(xué)習(xí)過分用心,勤奮努力沒有好好休息,氣力用盡,所以到最后死去。伯奇被放逐,頭發(fā)早早地白了?!对娊?jīng)·小雅·小弁(p2n盤)》中說:“憂傷因而使人衰老?!辈媸且驗閼n傷,而顏淵是用眼睛,短暫遠(yuǎn)望時間倉促,怎么會導(dǎo)致這樣的后果呢?
儒者的書上說:“舜葬在蒼梧,禹葬在會稽,由于他們視察諸侯防地年紀(jì)老了,中途死在邊遠(yuǎn)的地方。圣人以天下為家,不管遠(yuǎn)近,不分內(nèi)外,所以死了就留在當(dāng)?shù)芈裨?。說舜葬在蒼梧、禹葬在會稽是事實;至于說他們因為視察諸侯防地而死,是沒有根據(jù)的。
舜和堯同是帝王,一道治理著方圓五千里的地方,一樣管理著全國。二個帝王治理國家的方法,共同承襲沒有差異。《尚書·堯典》記載,舜巡視東到泰山,南到霍山,西到華山,北到恒山。認(rèn)為四岳各自在東、南、西、北四方的中心,諸侯們來,就會按各自情況聚會在不同的岳下,這樣不論是偏僻地區(qū)的,離得遠(yuǎn)的,離得近的,都沒有不便來朝見的。因為圣人辦事總是力求恰到好處。禹王像舜一樣,辦事的方法沒有什么改動,巡視所到的地方,也應(yīng)該和舜一樣。說舜巡視到蒼梧,禹巡視到會稽,不是事實。真實的情況是舜、禹的時候,洪水還沒有治理好。堯傳位給舜,舜接受禪讓作了帝王,于是與禹劃分區(qū)域,分頭到各處去治理洪水。堯死了之后,舜已經(jīng)老了,也就把帝位傳給了禹。這樣舜去南方治水,死在蒼梧;禹去東方治水,死在會稽。賢人圣人以天下為家,因此被埋葬在那里。
吳君高說:“會稽本來是山的名稱,由于夏禹巡視諸侯,在這座山大會諸侯,計功行賞,于是就用它作為郡的名稱,所以叫會稽?!闭f用山名作郡名,是可以的,但說禹巡視諸侯在此山大會諸侯,計功行賞,則沒有根據(jù)。禹巡視諸侯本來不會到會稽,怎么會在會稽山會諸侯計功行賞呢?姑且聽君高說的,的確會稽是他會諸侯計功行賞的地方,那么禹去南方巡視,又在什么地方大會諸侯,計功行賞呢?再假設(shè)禹開始就往東巡視死在會稽,沒有去南方巡視,那么舜也曾經(jīng)巡視過南方,到過蒼梧,又在什么地方會諸侯計功行賞呢?歷代帝王治定了社會就要出去巡視,出巡就總要會諸侯計功行賞,那么四方到處的大山都成了會諸侯計功行賞的地方了。歷代帝王當(dāng)社會太平,就要登上泰山頂筑壇祭天。光泰山頂上,祭天的遺跡可以看清楚的就有七十二處,至于亂七八糟被湮沒的那就數(shù)不清了。假使考察一下帝王們巡視總要會諸侯計功行賞的地點,那么像泰山頂祭天遺址一樣會諸侯計功行賞的地方,全國各處大概多得很??ず椭T侯國有名稱,就像萬物的名稱一樣,是無法解釋的,怎么會單獨為會稽郡取名稱呢?會稽郡周代原來的名稱叫吳越,為吳越取名稱,以前又根據(jù)什么呢?為齊、楚、燕、韓、趙、魏六國取名稱,情況又該怎么樣呢?全國的郡和諸侯國將近一百多,縣城超出萬座,鄉(xiāng)亭村里,都有名稱,即使有圣賢的才能也不可能把它們解釋清楚。君高能解釋會稽的名稱,但不能辨別判定各地方的名稱,因此“會計”的說法不可信。帝王巡視是為了考察,修正地方的法度,那么,禹的時代,吳是個不穿衣服的國家,人們剪短頭發(fā),身刺花紋,考察這樣的地方,沒有絲毫用處,那又為什么要在這里大會諸侯,討功行賞呢?
傳書上說:舜葬在蒼梧,象為他耕地;禹葬在會稽,鳥為他耕田。大概因為圣人德操導(dǎo)致的緣故,天讓鳥獸來報答他們,佑助他們。世人對這件事沒有不相信是如此的。如果考察一下實際情況,恐怕不真實。
舜和禹的德操不會超過堯。堯葬在冀州,有人說葬在嵩山。冀州的鳥和獸都不為堯耕種,而鳥和獸唯獨為舜與禹耕種,為什么天恩這樣不公平呢?有人說:“因為舜和禹治水,不能安穩(wěn)地住下來,所以舜死在蒼梧,禹死在會稽。因為勤苦有功,所以天報答他們;由于他們遠(yuǎn)離中原,所以天憐惜他們?!碧靾蟠鹚春陀恚屜鬄樗锤?,鳥為禹種田,這對舜和禹有什么好處呢?天要是想報答舜和禹,就應(yīng)該使蒼梧和會稽的人們經(jīng)常祭祀他們。讓鳥獸為他們種田耕地,不會使人們?nèi)ゼ漓胨麄?。祭祀供奉的貢品可以放在舜與禹的墳上,而種田只能給當(dāng)?shù)匕傩杖思矣泻锰?,天要報答佑助圣人,怎么這樣苯拙,對舜和禹沒有絲毫好處呢!由此說來,象耕地鳥種田,天以此來報答舜和禹,并不是事實。事情的真實情況是,蒼梧是多象的地方,會稽是眾鳥棲息的地方?!渡袝び碡暋飞险f:“彭蠡積滿了水,就成了候鳥棲息的地方?!边@是天地間的自然現(xiàn)象,也是鳥獸行動的規(guī)律。象自然踩地,鳥自然吃草,土被象踩翻,草被鳥吃盡,就好像田上被耕過的樣子。土壤松碎了,泥塊扒平了,人們隨之來栽種,社會上一般人就說它是舜田、禹田。海陵麋鹿掘松的田土,好像被耕過一樣,又何曾有帝王葬在海陵呢?
傳書上說:吳王夫差殺了伍子胥,放在鑊里煮,然后用皮口袋裝了丟到江里。伍子胥很憤恨,于是攪動江水成為波濤,把人淹死。如今會稽,沿丹徒的長江,錢唐的浙江,都建了伍子胥的廟。大概想安慰他怨恨的心,止住那兇猛的波濤。說吳王殺死伍子胥,把他丟在江里,有這事;但說他怨恨憤怒攪動江水成為波濤,就沒有其事。
屈原懷著怨恨,自投湘江,而湘江沒有波濤;申徒狄跳河而死,河水也沒有波濤。世人一定要說屈原、申徒狄不夠勇猛,力量和怒氣都不如伍子胥。衛(wèi)國把子路剁成肉醬,漢高祖把彭越煮成肉湯,伍子胥勇猛不會超過子路和彭越,然而他二人在鼎鑊中沒有發(fā)怒,用煮成的沸湯或肉汁濺擊旁邊的人。伍子胥也是開始時先放入鑊里,后來才被投到江中。在鑊中的時候。他的神魂又在什么地方去了呢?難道他在鑊里的開水中膽怯,在江水中就勇猛?為什么他的怒氣前后不相符合呢!再說投在江中,是哪條江呢?是丹徒的長江,錢唐的浙江,還是吳縣的通陵江。有人說丟在丹徒的長江,但長江中卻沒洶涌的波濤,想說投在錢唐的浙江,可是浙江、山陰江、上虞江都有洶涌的波濤。三條江都有洶涌的波濤,難道是把皮口袋中的尸體分割開,分別丟入三條江中嗎?一個人如果懷恨憤怒想報仇,仇敵沒有死,或者仇敵的子孫還在,這是可以的。如今吳國已經(jīng)滅亡,夫差沒有后代,吳國已成會稽郡,設(shè)置了太守,伍子胥的神魂,還怨恨什么呢?興起波濤不停止,是想索取什么呢?吳國和越國存在的時候,分占了今天的會稽郡,越國建都在山陰,吳國建都在今天的吳縣,余暨縣以南屬于越國,錢唐縣以北屬于吳國。錢唐的江面,是兩國的界限。山陰縣和上虞縣在越國的界限以內(nèi),伍子胥被丟在吳國的江中,興起的波濤就應(yīng)該終止在吳國界內(nèi),為什么會進(jìn)入越國的地方?懷恨憤怒吳王,卻在越國的江中發(fā)怒,違反了一般的道理,這是伍子胥死后沒有神靈的證明。況且水難驅(qū)使,人容易驅(qū)使。人活著憑的是筋和力,死了靠的是神和魂。伍子胥活著的時候,不能驅(qū)使活人營救和保護(hù)他自己,自己讓自己死去,筋力消滅,神魂飛散,怎么能掀起波濤?即使像伍子胥這樣的人有數(shù)百千人之多,他們也只能坐船渡江,不會只身越過江水。伍子胥的整個身體,在鑊中被開水煮,骨肉被煮得稀爛,成為肉湯,怎么能掀起波濤危害人呢?
周宣王殺了他的大臣杜伯,燕簡公殺了他的大臣莊子義。后來杜伯的陰魂射死了宣王,莊子義的陰魂打死了簡公。事理好像是這樣,但仍然是假話。如今伍子胥不能使身體保持完整,像杜伯和莊子義做的那樣去報復(fù)吳王,而是來回地驅(qū)趕著水,那點有報仇的意思,這是有知識的證明嗎!社會上流傳的不真實的話,變成了歷史記載。而記載歷史的文章,圣賢看后也會被迷惑。地上有眾多的河流,如同人有血脈一樣。血在血管中流動,脈搏顯得一張一馳,自然而有節(jié)奏。眾多的河流也一樣,它們的早潮和晚潮一來一去,就像人的呼吸出氣和進(jìn)氣一樣。這些天地的本性,上古的時候也是有的。經(jīng)書上說:“長江和漢水的潮水都來源于大海,堯、舜以前,它們從大海中出發(fā)的時候,水面寬闊、平緩;一流進(jìn)三江里,大概因為江小,江床淺,江面狹窄,于是水急浪起,所以騰涌成為波濤。廣陵的曲江有洶涌的波濤,文人曾作賦描述它。大江浩浩蕩蕩,而曲江卻有波濤,到底是由于它江面狹窄的緣故。伍子胥在吳都被殺身,卻在廣陵驅(qū)水成為波濤,可見他的神靈到底是無知的。溪谷本來很深,水流是平靜的,后來流經(jīng)的地方由于河床淺沙石多,激蕩成為急流??磥聿男纬筛介g急流形成的道理是相同的。要說是伍子胥驅(qū)水成為波濤,那么又是誰在溪谷里制造急流呢?考察一下波濤涌進(jìn)三江,江岸被洶涌波濤拍打,江心卻沒有濤聲。如果一定要認(rèn)為是伍子胥驅(qū)水成為波濤,那么他的尸體就該聚集在岸邊。波濤的發(fā)生,隨著月亮的圓缺而變化,其大小也隨月亮的圓缺而不一樣。如果是伍子胥驅(qū)水成為波濤,那么他的怒氣也會因月亮的圓缺變化而成為他的節(jié)度。三江有時刮風(fēng),揚(yáng)起迅猛的波濤也淹死過人,這樣說來伍子胥的神靈,又成為風(fēng)了。秦始皇過湘水,碰上大風(fēng),就問湘山祭祀的是什么神,左右的人回答說:“是堯的女兒,舜的妻子。”秦始皇大怒,于是叫三千從事苦役的罪犯砍掉湘山上的樹木并且踐踏它們。那么說伍子胥的神靈驅(qū)水成為波濤,就像說堯的二個女兒的精靈變成風(fēng)一樣。
傳書上說:孔子對著泗水而葬,泗水為之倒流。這是說孔子的圣賢德操,能夠使水回流,不去沖壞他的墳?zāi)?。世人也就相信它。于是儒者稱頌評論,都說孔子的后代應(yīng)該封爵,并拿泗水回流作為證明,假如推究考查一下這件事,恐怕是句假話。
孔子死后,比他生前怎么樣?生前能修養(yǎng)操行,謹(jǐn)慎地遵循先王之道,順應(yīng)天意,死后操行也就斷絕了。天祐助他道德最高尚,所以五帝、三王為他招來吉兆,都應(yīng)該在他活著的時候,不應(yīng)該在死后。孔子生前被拒絕排斥,不被容納,所以嘆息說:“鳳凰不飛來,黃河沒有圖出現(xiàn),我這輩子已經(jīng)完了!”孔子生前沒有得到天的祐助,死后反而得到天的回報?孔子死,跟五帝、三王死一樣。五帝、三王死后都沒有得到天的祐助,唯獨孔子死后得到天的祐助,這豈不是孔子的魂魄圣靈,而五帝、三王的精靈不那么神明了。泗水無知,它為孔子回流,是天的神靈讓它這樣做的活,那么孔子生前,天的神靈為什么不叫人們尊敬他呢?如果泗水回流是天想封孔子后代的征兆,那么孔子生前,功德應(yīng)該符合天意,天卻不封他本人,竟要封他的后代呢,這大概是河水碰巧自然回流。江河中的流水,有其迂回的地方,眾多江河的流向,有時也會改變河道,這跟河水回流沒有什么不同。可見泗水回流,算不上神奇的事。
傳書上稱頌:魏公子賢德,能仁愛對待士人,并施及鳥獸。(一次,)
他正在跟客人喝酒,看見有只鹯追擊一只斑鳩。斑鳩逃跑,在魏公子的幾案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鹯繼續(xù)追擊斑鳩,終于在魏公子面前把它啄死。魏公子以自己不能保護(hù)這只斑鳩為恥辱,立即叫人多設(shè)羅網(wǎng)捕鹯,捕到了數(shù)十只鹯,并以擊殺斑鳩的罪過進(jìn)行譴責(zé)。追擊斑鳩的那只鹯,低著頭不敢仰視,魏公子于是殺了它。世人稱頌魏公子說:“魏公子為斑鳩報仇。”這是句假話。
鹯是動物,與人的心情不同,語音不通,圣人尚且不可能叫鳥獸按道義公理去辦,魏公子是什么人,能使鹯低下頭自我責(zé)備?鳥屬于鹯的用千萬數(shù),以前它們攻擊了斑鳩之后就飛離遠(yuǎn)去,怎么能再捉到?能夠低下頭自我責(zé)備的,這是圣鳥。知道魏公子的說話,就知道魏公子的所作所為,知道了魏公子的所作所為,就不會在他的面前攻擊斑鳩。人尚且不會悔改過錯,鳥與人不同,卻說它們能知過悔改??梢?,社會上一般人的話,違背了物類的實際情況?;蛟S是魏公子確實捕捉到了鹯,鹯被捉到,人抓著它的頭,扭折它頸子,痛得垂下頭,不能仰視,于是有人順著魏公子是個仁愛的人,就以此贊揚(yáng)他,說鹯認(rèn)了錯。這恐怕是言談話語之間,憑空捏造出來的沒有根據(jù)的美言;在一個人有功業(yè)盛名的情況下,往往會有不符合事實的虛夸。
傳書上說:齊桓公娶了他的姑姊妹七人為妻。這是句假話。
淫亂骨肉,冒犯親戚,不講尊卑、長幼,禽獸的本性,就是沒有秩序,不知道倫理??疾忑R桓公多次召集諸侯會盟,匡正天下諸侯,用道德引導(dǎo)他們,以威望統(tǒng)率他們,所以諸侯服從,沒有誰敢不恭順,這并非在家中胡作非為,心懷鳥獸本性的人所能做到的。率領(lǐng)諸侯為周王室辦事,以周天子無權(quán)勢而諸侯無禮為恥辱。在家庭之外尚且因禮制被廢棄而感到可恥,在家庭之內(nèi)怎么會冒犯禮教而自己敗壞道德呢?家庭內(nèi)外不相符合,就會功業(yè)不成而威望不立。世人訴說夏桀、商紂的罪惡,沒有說他淫亂親戚。據(jù)實論事的人認(rèn)為夏桀、商紂的罪惡比被滅亡的秦朝小,被滅秦朝的罪過比王莽篡權(quán)輕,但對他們都沒有淫亂的說法。齊桓公娶姑姊妹七個人,罪惡超過夏桀、商紂,罪過比胡亥使秦滅國和王莽篡權(quán)還嚴(yán)重。《春秋》“表彰細(xì)小的美德,貶斥細(xì)微的罪過?!饼R桓公罪惡如此之大,為什么不受貶斥呢?魯文姜是齊襄公的妹妹,襄公與她通奸?!洞呵铩方?jīng)上說:“魯莊公二年冬天,魯桓公的夫人姜氏在郜會見齊襄公?!薄洞呵铩窞槭裁匆?zé)備齊襄公,并記錄他的奸情;為什么又要寬恕齊桓公,隱藏其淫亂之情而不指責(zé)呢?如果是《春秋》記載有遺漏,那解釋《春秋》的左丘明、公羊、谷梁為什么要回避不說呢?考察一下齊桓公的過失是寵愛的女人過多,像夫人一樣受寵愛的女人有六個,有五個兒子爭奪君位,致使齊國混亂,齊桓公死后三個月才公布死訊。世人聽見他有六個像夫人樣受寵的女人,妻妾無別,就說他淫亂于姑姊妹七個人。
傳書上說:“齊桓公背著婦人來接受諸侯朝見。這是說齊桓公淫亂和無禮到了極點。
齊桓公在舉行盛大朝會的時候,背上背著個女人,那游樂的時候,還有什么能超過這種做法呢?正當(dāng)要整治諸侯禮節(jié),推崇和鼓勵莊重、恭敬的時候,背上背著個女人,怎么能率領(lǐng)諸侯替周王室辦事?在葵丘會盟上,齊桓公驕傲自大,當(dāng)時諸侯背離他的就有九個國家。怒目而視,禮貌不當(dāng)。有九國背離,何況是背著女人這種淫亂行為,他們怎么肯留下呢?
有人說:“管仲告訴諸侯說,我的君主背上有個毒瘡,沒有女人伏在背上,瘡病就不會減輕、痊愈。諸侯們相信了管仲的話,所以沒有背離的。其實,有十戶人家的地方,一定有像孔子一樣忠誠遵循禮制的。當(dāng)時在場的諸侯和各國官史有千人以上,肯定有知道醫(yī)術(shù),治療毒瘡不用女人伏在背上的,而是管仲在為他的君王掩飾淫亂行為。諸侯們要是知道了在為他的君王掩飾淫亂行為而欺騙自已,必然會憤怒而背離,那么齊桓公又怎么能長期地統(tǒng)率、會盟諸侯,成就霸業(yè)呢?
有人說:“齊桓公確實沒有道義,因為任用了賢能的宰相管仲,所以才能夠稱霸天下?!逼鋵?,沒有道義的人,跟狂人沒有差別,聽信讒言,疏遠(yuǎn)賢人,違反和損害仁義,怎么能任用管仲,怎么能養(yǎng)一班人,并支配他們呢?以往的事例是:夏桀殺關(guān)龍逢,商紂殺王子比干,說明沒有道義的君主,不會任用賢人。即使管仲賢能,齊桓公也不會任用他;重用管仲,所以知道齊桓公沒有淫亂行為。有賢明的君主,必定有忠貞賢良的臣子。臣子賢能,是君主賢明的證明,怎么能說齊桓公有淫亂的行為呢?
有人責(zé)難說:“衛(wèi)靈公是個沒有道義的君主,當(dāng)時也知道任用賢臣。管仲做齊桓公輔佐,怎么就能證明齊桓公不做淫亂的事?其實,衛(wèi)靈公沒有道義,任用仲叔圄等三位大臣,只是做到不亡國,并沒有任何功績和作為。齊桓公能尊重懂算術(shù)的人,能把給人趕車地位低下的寧戚提拔起來,能指責(zé)楚國不向周室進(jìn)貢芭茅而載兵去攻打楚國,能多次召集諸侯會盟,匡正天下諸侯,這是一千代才出現(xiàn)一個的君主,卻說他把女人背在背上,可見不真實。
解釋《尚書》的人說:“周公處于攝政地位,掌握天子的大印,戴著天子的帽子,背靠屏風(fēng),面朝南邊,接受諸侯朝拜?!遍T窗之間叫“扆”,是面朝南的座位。背靠屏風(fēng),面朝南坐,屏風(fēng)在人的身后。齊桓公接受諸侯朝拜的時候,也許是面朝南坐著,女人在他身后站著。于是社會上流傳,就說他背上背著個女人。這就像夔只有一只腳,宋國的丁老頭挖井得到一個人的傳說一樣。堯、舜的時候,夔當(dāng)大夫,生性通曉音樂,奏樂的聲音非常動聽。當(dāng)時的人說:“像夔這樣擅長演奏樂曲的人,有一個就夠了?!笨墒巧鐣蠀s流傳說:“夔只有一只腳?!睋?jù)考察舜時秩宗官缺人,帝舜廣泛地尋求適當(dāng)人選,眾人推舉伯夷,伯夷叩頭致謝一定要讓給夔和龍。秩宗是卿之類的官,相當(dāng)于漢朝的宗正。說夔斷了一只腳,這不符合當(dāng)秩宗的常理。況且只有一只腳的人,靠什么走路?夏王孔甲在東蓂山打獵,遇雨天色昏暗,走進(jìn)一個老百姓家,主人正在生孩子。有人說:“君王來到,這個孩子一定富貴?!庇腥擞终f:“受不了這福分,這孩子必定卑賤。”孔甲說:“做我的兒子,誰能使他卑賤?”于是把孩子放在車上帶回去了。后來孩子長大劈柴,斧子砍斷了他一只腳,終于只當(dāng)了個看門人??准紫胧惯@孩子富貴,他有富余的力量,孩子斷了一只腳,沒有適宜的官做,所以只好當(dāng)了看門人。如今說夔只有一只腳,無法快步走,坐著演奏音樂,是可以的。當(dāng)秩宗官,不宜只有一只腳,像看門人斷了腳,就不能富貴一樣??准撞荒苁购⒆痈毁F,伯夷也不會把秩宗讓給夔。宋國的丁老頭是宋國人。自己沒有挖井的時候,常去別人家打水,計算起來,每天要花去一個人的勞動。自從自己挖井以后,就不再去別人家打水,計算一下,每天能得到一個人勞動,因此說:“宋國的丁老頭挖井每天得到一個人勞動?!鄙鐣嫌谑橇鱾髡f:“丁老頭挖井在井中得到一個人?!逼鋵?,人是人生的,又不在土里出生。破土挖井,不會得到人。以此推論,齊桓公背女人的傳說,就像上面說的這類情況。背對著女人而坐,就說有女人伏在他背上。知道女人伏在他背上不合情理,就造出管仲用女人治療毒瘡的說法。假使齊桓公讓女人去掉胸前衣服,女人伏在他的背上,利用女人之氣治愈瘡病,那才可以說用女人治療毒瘡。正在接見諸侯朝拜,齊桓公穿著好幾層衣服,女人也穿著好幾層衣服,女人之氣被分隔開,背著她有什么好處?齊桓公仰慕賢士,點燃庭院中的火炬,夜色中靜坐,在想招致賢士的事,怎么反而認(rèn)為他會白天背著女人會見諸侯呢?
傳書上說:聶政為嚴(yán)翁仲刺殺韓王。這不是事實。其實,聶政生活的年代,是韓烈侯的時侯。韓烈侯三年,聶政刺殺韓相俠累。十二年,韓烈侯死,跟聶政刺殺俠累相隔十年。卻說聶政刺韓烈侯,那些價值不大的短書小傳,畢竟沒有根據(jù)不能相信。
傳書上又說:燕太子丹派刺客荊軻刺殺秦始皇未成,被殺。過后高漸麗又以演奏筑被秦始皇接見,秦始皇見到他很高興,當(dāng)知道他是燕太子丹的門客,就弄瞎了他的眼睛,讓他演奏筑。高漸麗于是在筑中放上鉛以增加重量。在他演奏筑的時候,秦始皇聽得入迷用膝挪動身體,已不能自我克制。這時高漸麗就用筑敲秦始皇的前額,秦始皇被擊傷生病三個月就死去。那說高漸麗用筑打秦始皇,是事實;但說打中秦始皇,秦始皇受傷生病三個月就死去,這不符合事實。
秦王就是秦始皇帝。始皇二十年,燕國太子丹派荊軻刺殺秦始皇,秦始皇殺掉荊軻,這是大家清楚的。始皇二十一年,派將軍王翦攻打燕國,得到燕太子丹的首級。始皇二十五年,終于攻破燕國俘虜了燕王喜。后來不清楚是那年,高漸麗用筑打秦始皇不中,漸麗被殺。正值始皇三十七年,秦始皇游歷全國,到會稽,去瑯邪,北邊至勞山和盛山,及沿海,西邊達(dá)平原津就生了病,等到沙丘平臺,秦始皇就死了。讖書上說秦始皇是回來,到沙丘時死的;傳書上又說他是因被筑打傷得病三個月在秦死的。一個秦始皇的身體,世人有的說死在沙丘,有的說死在秦地,關(guān)于他的死因則說是長期創(chuàng)傷造成的。傳書上的說法大多不真實,可是社會上的一般人又都無法判定其真?zhèn)巍?/p>
世信虛妄之書,以為載於竹帛上者,皆賢圣所傳,無不然之事,故信而是之,諷而讀之;睹真是之傳,與虛妄之書相違,則并謂短書不可信用。夫幽冥之實尚可知,沈隱之情尚可定,顯文露書,是非易見,籠總并傳,非實事,用精不專,無思於事也。
夫世間傳書諸子之語,多欲立奇造異,作驚目之論,以駭世俗之人;為譎詭之書,以著殊異之名。傳書言:延陵季子出游,見路有遺金。當(dāng)夏五月,有披裘而薪者,季子呼薪者曰:“取彼地金來。”薪者投鐮於地,瞋目拂手而言曰:“何子居之高,視之下,儀貌之壯,語言之野也!吾當(dāng)夏五月,披裘而薪,豈取金者哉?”季子謝之,請問姓字。薪者曰:“子皮相之士也!何足語姓字!”遂去不顧。世以為然,殆虛言也。夫季子恥吳之亂,吳欲共立以為主,終不肯受,去之延陵,終身不還,廉讓之行,終始若一。許由讓天下,不嫌貪封侯。伯夷委國饑死,不嫌貪刀鉤。廉讓之行,大可以況小,小難以況大。季子能讓吳位,何嫌貪地遺金?季子使於上國,道過徐。徐君好其寶劍,未之即予。還而徐君死,解劍帶冢樹而去。廉讓之心,恥負(fù)其前志也。季子不負(fù)死者,棄其寶劍,何嫌一叱生人取金於地?季子未去吳乎?公子也;已去吳乎,延陵君也。公子與君,出有前後,車有附從,不能空行於涂,明矣。既不恥取金,何難使左右?而煩披裘者?世稱柳下惠之行,言其能以幽冥自修潔也。賢者同操,故千歲交志。置季子於冥昧之處,尚不取金,況以白日,前後備具,取金於路,非季子之操也?;驎r季子實見遺金,憐披裘薪者,欲以益之;或時言取彼地金,欲以予薪者,不自取也。世俗傳言,則言季子取遺金也。
傳書或言:顏淵與孔子俱上魯太山,孔子?xùn)|南望,吳閶門外有系白馬,引顏淵指以示之曰:“若見吳昌門乎?”顏淵曰:“見之?!笨鬃釉唬骸伴T外何有?”曰“有如系練之狀?!笨鬃訐崞淠慷蚺c俱下。下而顏淵發(fā)白齒落,遂以病死。蓋以精神不能若孔子,強(qiáng)力自極,精華竭盡,故早夭死。世俗聞之,皆以為然。如實論之,殆虛言也。案《論語》之文,不見此言??肌读?jīng)》之傳,亦無此語。夫顏淵能見千里之外,與圣人同,孔子、諸子,何諱不言?蓋人目之所見,不過十里。過此不見,非所明察,遠(yuǎn)也。傳曰:“太山之高巍然,去之百里,不見垂,遠(yuǎn)也?!卑隔斎?,千有余里,使離硃望之,終不能見,況使顏淵,何能審之?如才庶幾者,明目異於人,則世宜稱亞圣,不宜言離硃。人目之視也,物大者易察,小者難審。使顏淵處昌門之外,望太山之形,終不能見。況從太山之上,察白馬之色,色不能見,明矣。非顏淵不能見,孔子亦不能見也。何以驗之?耳目之用,均也。目不能見百里,則耳亦不能聞也。陸賈曰:“離婁之明,不能察帷薄之內(nèi);師曠之聰,不能聞百里之外?!辈T之與太山,非直帷薄之內(nèi)、百里之外也。
秦武王與孟說舉鼎不任,絕脈而死。舉鼎用力,力由筋脈,筋脈不堪,絕傷而死,道理宜也。今顏淵用目望遠(yuǎn),望遠(yuǎn)目睛不任,宜盲眇,發(fā)白齒落,非其致也。發(fā)白齒落,用精於學(xué),勤力不休,氣力竭盡,故至於死。伯奇放流,首發(fā)早白?!对姟吩疲骸拔n用老?!辈嬗脩n,而顏淵用睛,暫望倉卒,安能致此?
儒書言:舜葬於蒼梧、禹葬於會稽者,巡狩年老,道死邊土。圣人以天下為家,不別遠(yuǎn)近,不殊內(nèi)外,故遂止葬。夫言舜、禹,實也;言其巡狩,虛也。舜之與堯,俱帝者也,共五千里之境,同四海之內(nèi);二帝之道,相因不殊?!秷虻洹分囱册鳀|至岱宗,南至霍山,西至太華,北至恆山。以為四岳者,四方之中,諸侯之來,并會岳下,幽深遠(yuǎn)近,無不見者,圣人舉事,求其宜適也。禹王如舜,事無所改,巡狩所至,以復(fù)如舜。舜至蒼梧,禹到會稽,非其實也。實舜、禹之時,鴻水未治,堯傳於舜,舜受為帝,與禹分部,行治鴻水。堯崩之後,舜老,亦以傳於禹。舜南治水,死於蒼梧;禹東治水,死於會嵇。賢圣家天下,故因葬焉。吳君高說:會稽本山名,夏禹巡守,會計於此山,因以名郡,故曰會稽。夫言因山名郡可也,言禹巡狩會計於此山,虛也。巡狩本不至?xí)驳脮嬱洞松??宜聽君高之說,誠會稽為會計,禹到南方,何所會計?如禹始東死於會稽,舜亦巡狩,至於蒼梧,安所會計?百王治定則出巡,巡則輒會計,是則四方之山皆會計也。百王太平,升封太山。太山之上,封可見者七十有二,紛綸湮滅者,不可勝數(shù)。如審帝王巡狩輒會計,會計之地如太山封者,四方宜多。夫郡國成名,猶萬物之名,不可說也。獨為會稽立歟?周時舊名吳、越也,為吳、越立名,從何往哉?六國立名,狀當(dāng)如何?天下郡國且百余,縣邑出萬,鄉(xiāng)亭聚里,皆有號名,賢圣之才莫能說。君高能說會稽,不能辨定方名。會計之說,未可從也。巡狩考正法度,禹時吳為裸國,斷發(fā)文身,考之無用,會計如何?
傳書言:舜葬於蒼梧,象為之耕;禹葬會稽,鳥為之田。蓋以圣德所致,天使鳥獸報佑之也。世莫不然。考實之,殆虛言也。夫舜、禹之德不能過堯,堯葬於冀州,或言葬於崇山,冀州鳥獸不耕,而鳥獸獨為舜、禹耕,何天恩之偏駁也?或曰:“舜、禹治水,不得寧處,故舜死於蒼梧,禹死於會稽。勤苦有功,故天報之;遠(yuǎn)離中國,故天痛之?!狈蛱靾笏础⒂?,使鳥田象耕,何益舜、禹?天欲報舜、禹,宜使蒼梧、會稽常祭祀之。使鳥獸田耕,不能使人祭。祭加舜、禹之墓,田施人民之家,天之報佑圣人,何其拙也,且無益哉!由此言之,鳥田象耕,報佑舜、禹,非其實也。實者,蒼梧多象之地,會稽眾鳥所居。《禹貢》曰:“彭蠡既潴,陽鳥攸居?!碧斓刂?,鳥獸之行也。象自蹈土,鳥自食蘋。土蹶草盡,若耕田狀,壤靡泥易,人隨種之,世俗則謂為舜、禹田。海陵麋田,若象耕狀,何嘗帝王葬海陵者邪?
傳書言:吳王夫差殺伍子胥,煮之於鑊,乃以鴟夷橐投之於江。子胥恚恨,驅(qū)水為濤,以溺殺人。今時會稽丹徒大江、錢塘浙江,皆立子胥之廟。蓋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濤也。夫言吳王殺子胥投之於江,實也;言其恨恚驅(qū)水為濤者,虛也。屈原懷恨,自投湘江,湘江不為濤;申徒狄蹈河而死,河水不為濤。世人必曰:“屈原、申徒狄不能勇猛,力怒不如子胥。”夫衛(wèi)菹子路而漢烹彭越,子胥勇猛不過子路、彭越。然二士不能發(fā)怒於鼎鑊之中,以烹湯菹汁瀋漎旁人。子胥亦自先入鑊,後乃入江;在鑊中之時,其神安居?豈怯於鑊湯,勇於江水哉!何其怒氣前後不相副也?且投於江中,何江也?有丹徒大江,有錢唐浙江,有吳通陵江。或言投於丹徒大江,無濤,欲言投於錢唐浙江。浙江、山陰江、上虞江皆有濤,三江有濤,豈分橐中之體,散置三江中乎?人若恨恚也,仇讎未死,子孫遺在,可也。今吳國已滅,夫差無類,吳為會稽,立置太守,子胥之神,復(fù)何怨苦,為濤不止,欲何求索?吳、越在時,分會稽郡,越治山陰,吳都今吳,馀暨以南屬越,錢唐以北屬吳。錢唐之江,兩國界也。山陰、上虞在越界中,子胥入?yún)侵瓰闈?dāng)自上吳界中,何為入越之地?怨恚吳王、發(fā)怒越江,違失道理,無神之驗也。
且夫水難驅(qū),而人易從也。生任筋力,死用精魂。子胥之生,不能從生人營衛(wèi)其身,自令身死,筋力消絕,精魂飛散,安能為濤?使子胥之類數(shù)百千人,乘船渡江,不能越水。一子胥之身,煮湯鑊之中,骨肉糜爛,成為羹菹,何能有害也?周宣王殺其臣杜伯,燕簡公殺其臣莊子義。其後杜伯射宣王,莊子義害簡公,事理似然,猶為虛言。今子胥不能完體,為杜伯、子義之事以報吳王,而驅(qū)水往來,豈報仇之義、有知之驗哉?俗語不實,成為丹青;丹青之文,賢圣惑焉。夫地之有百川也,猶人之有血脈也。血脈流行,泛揚(yáng)動靜,自有節(jié)度。百川亦然,其朝夕往來,猶人之呼吸氣出入也。天地之性,上古有之,《經(jīng)》曰:“江、漢朝宗於海?!碧?、虞之前也,其發(fā)海中之時,漾馳而已;入三江之中,殆小淺狹,水激沸起,故騰為濤。廣陵曲江有濤,文人賦之。大江浩洋,曲江有濤,竟以隘狹也。吳殺其身,為濤廣陵,子胥之神,竟無知也。溪谷之深,流者安洋,淺多沙石,激揚(yáng)為瀨。夫濤瀨,一也。謂子胥為濤,誰居溪谷為瀨者乎?案濤入三江,岸沸踴,中央無聲。必以子胥為濤,子胥之身,聚岸涯也?濤之起也,隨月盛衰,小大滿損不齊同。如子胥為濤,子胥之怒,以月為節(jié)也?三江時風(fēng),揚(yáng)疾之波亦溺殺人,子胥之神,復(fù)為風(fēng)也?秦始皇渡湘水,遭風(fēng),問湘山何祠。左右對曰:“堯之女,舜之妻也?!笔蓟侍?,使刑徒三千人,斬湘山之樹而履之。夫謂子胥之神為濤,猶謂二女之精為風(fēng)也。
傳書言:孔子當(dāng)泗水而葬,泗水為之卻流。此言孔子之德,能使水卻,不湍其墓也。世人信之。是故儒者稱論,皆言孔子之後當(dāng)封,以泗水卻流為證。如原省之,殆虛言也。夫孔子死,孰與其生?生能操行,慎道應(yīng)天,死,操行絕,天佑至德,故五帝、三王招致瑞應(yīng),皆以生存,不以死亡??鬃由鷷r,推排不容,故嘆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生時無佑,死反有報乎?孔子之死,五帝、三王,之死也。五帝、三王無佑,孔子之死獨有天報,是孔子之魂圣,五帝之精不能神也。泗水無知,為孔子卻流,天神使之。然則,孔子生時,天神不使人尊敬。如泗水卻流,天欲封孔子之後,孔子生時,功德應(yīng)天,天不封其身,乃欲封其後乎?是蓋水偶自卻流。江河之流,有回復(fù)之處;百川之行,或易道更路,與卻流無以異。則泗水卻流,不為神怪也。
傳書稱:魏公子之德,仁惠下士,兼及鳥獸。方與客飲,有鹯擊鳩。鳩走,巡於公子案下。追擊,殺於公子之前,公子恥之,即使人多設(shè)羅,得鹯數(shù)十枚,責(zé)讓以擊鳩之罪。擊鳩之鹯,低頭不敢仰視,公子乃殺之。鹯世稱之曰:“魏公子為鳩報仇?!贝颂撗砸病7螓r,物也,情心不同,音語不通。圣人不能使鳥獸為義理之行,公子何人,能使鹯低頭自責(zé)?鳥為者以千萬數(shù),向擊鳩蜚去,安可復(fù)得?能低頭自責(zé),是圣鳥也。曉公子之言,則知公子之行矣。知公子之行,則不擊鳩於其前。人猶不能改過,鳥與人異,謂之能悔,世俗之語,失物類之實也?;驎r公子實捕鹯,鹯得。人持其頭,變折其頸,疾痛低垂,不能仰視。緣公子惠義之人,則因褒稱,言鹯服過。蓋言語之次,空生虛妄之美;功名之下,常有非實之加。
傳書言:齊桓公妻姑姊妹七人。此言虛也。夫亂骨肉,犯親戚,無上下之序者,禽獸之性,則亂不知倫理。案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道之以德,將之以威,以故諸侯服從,莫敢不率,非內(nèi)亂懷鳥獸之性者所能為也。夫率諸侯朝事王室,恥上無勢而下無禮也。外恥禮之不存,內(nèi)何犯禮而自壞?外內(nèi)不相副,則功無成而威不立矣。世稱桀、紂之惡,不言淫於親戚。實論者謂夫桀、紂惡微於亡秦,亡秦過泊於王莽,無淫亂之言?;腹薰面⑵呷?,惡浮於桀、紂,而過重於秦、莽也?!洞呵铩凡珊撩?,貶纖芥之惡?;腹珢捍螅毁H何哉?魯文姜,齊襄公之妹也,襄公通焉?!洞呵铩方?jīng)曰:“莊二年冬,夫人姜氏會齊侯於郜?!薄洞呵铩泛斡褥断骞?,而書其奸?何宥於桓公,隱而不譏?如經(jīng)失之,傳家左丘明、公羊、谷梁何諱不言?案桓公之過,多內(nèi)寵,內(nèi)嬖如夫人者六。有五公子爭立,齊亂,公薨三月乃訃。世聞內(nèi)嬖六人,嫡庶無別,則言亂於姑姊妹七人矣。
傳書言:齊桓公負(fù)婦人而朝諸侯,此言桓公之淫亂無禮甚也。夫桓公大朝之時,負(fù)婦人於背,其游宴之時,何以加此?方修士禮,崇歷肅敬,負(fù)婦人於背,何以能率諸侯朝事王室?葵丘之會,桓公驕矜,當(dāng)時諸侯畔者九國。睚眥不得,九國畔去,況負(fù)婦人,淫亂之行,何以肯留?或曰:“管仲告諸侯:吾君背有疽創(chuàng),不得婦人,瘡不衰愈。諸侯信管仲,故無畔者。”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若孔子。當(dāng)時諸侯千人以上,必知方術(shù)治疽,不用婦人。管仲為君諱也,諸侯知仲為君諱而欺己,必恚怒而畔去,何以能久統(tǒng)會諸侯,成功於霸?或曰:“桓公實無道,任賢相管仲,故能霸天下?!狈驘o道之人,與狂無異,信讒遠(yuǎn)賢,反害仁義,安能任管仲,能養(yǎng)人令之成事:桀殺關(guān)龍逢,紂殺王子比干,無道之君莫能用賢。使管仲賢,桓公不能用;用管仲,故知桓公無亂行也。有賢明之君,故有貞良之臣。臣賢,君明之驗,奈何謂之有亂?難曰:“衛(wèi)靈公無道之君,時知賢臣。管仲為輔,何明桓公不為亂也?”夫靈公無道,任用三臣,僅以不喪,非有功行也?;腹鹁啪胖?,拔寧戚於車下,責(zé)苞茅不貢,運兵功楚,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千世一出之主也。而云負(fù)婦人於背,虛矣。說《尚書》者曰:“周公居攝,帶天子之綬,戴天子之冠,負(fù)扆南面而朝諸侯。”戶牖之間曰扆,南面之坐位也。負(fù)南面鄉(xiāng)坐,扆在後也?;腹T侯之時,或南面坐,婦人立於後也。世俗傳云,則曰負(fù)婦人於背矣。此則夔一足、宋丁公鑿井得一人之語也。唐、虞時,夔為大夫,性知音樂,調(diào)聲悲善。當(dāng)時人曰:“調(diào)樂如夔一足矣?!笔浪讉餮裕骸百缫蛔恪!卑钢茸诠偃保鬯床┣?,眾稱伯夷,伯夷稽首讓於夔龍。秩宗卿官,漢之宗正也。斷足,非其理也。且一足之人,何用行也?夏後孔甲,田於東蓂山,天雨晦冥,入於民家,主人方乳?;蛟唬骸搬醽碇颖刭F?!被蛟唬骸安粍?,之子必賤?!笨准自唬骸盀橛嘧?,孰能賤之?”遂載以歸,析繚,斧斬其足,卒為守者。孔甲之欲貴之子,有余力矣,斷足無宜,故為守者。今夔一足,無因趨步,坐調(diào)音樂,可也;秩宗之官,不宜一足,猶守者斷足,不可貴也??准撞坏觅F之子,伯夷不得讓於夔焉。宋丁公者,宋人也。未鑿井時,常有寄汲,計之,日去一人作。自鑿井後,不復(fù)寄汲,計之,日得一人之作。故曰:“宋丁公鑿井得一人?!彼讉餮栽唬骸岸」従靡蝗遂毒小!狈蛉松度?,非生於土也。穿土鑿井,無為得人。推此以論,負(fù)婦人之語,猶此類也。負(fù)婦人而坐,則云婦人在背。知婦人在背非道,則生管仲以婦人治疽之言矣。使桓公用婦人徹胤服,婦人於背;女氣瘡可去,以婦人治疽。方朝諸侯,桓公重衣,婦人襲裳,女氣分隔,負(fù)之何益?桓公思士,作庭燎而夜坐,以思致士,反以白日負(fù)婦人見諸侯乎?
傳書言聶正為嚴(yán)翁仲刺殺韓王,此虛也。夫聶政之時,韓列侯也。列侯之三年,聶政刺韓相俠累。十二年列侯卒。與聶政殺俠累,相去十七年。而言聶政刺殺韓王,短書小傳,竟虛不可信也。
傳書又言:燕太子丹使刺客荊軻刺秦王,不得,誅死。後高漸麗復(fù)以擊筑見秦王,秦王說之;知燕太子之客,乃冒其眼,使之擊筑。漸麗乃置鉛於筑中以為重,當(dāng)擊筑,秦王膝進(jìn),不能自禁。漸麗以筑擊秦王顙,秦王病傷,三月而死。夫言高漸麗以筑擊秦王,實也;言中秦王病傷三月而死,虛也。夫秦王者,秦始皇帝也。
始皇二十年,燕太子丹使荊軻刺始皇,始皇殺軻,明矣。二十一年,使將軍王翦功燕,得太子首;二十五年,遂伐燕,而虜燕王嘉。後不審何年,高漸麗以筑擊始皇,不中,諸漸麗。當(dāng)二十七年,游天下,到會稽,至瑯邪,北至勞、盛山,并海,西至平原津而病,到沙丘平臺,始皇崩。夫讖書言始皇還,到沙丘而亡;傳書又言病筑瘡三月而死於秦。一始皇之身,世或言死於沙丘,或言死於秦,其死言恆病瘡。傳書之言,多失其實,世俗之人,不能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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