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書_列傳卷六十九部分譯文

查閱典籍：《宋書》——「宋書·列傳卷六十九」原文

　　范曄，字蔚宗，順陽人，是車騎將軍范泰的小兒子。是他母親上廁所時生下來的，額角被地下的磚頭磕破了。所以他父母便用“磚”作他的小名字。他過繼給他堂伯父范弘之，范曄繼承了范弘之的爵位武興縣五等侯。

　　范曄小時候便愛讀書，廣泛地閱讀經(jīng)史書籍。他很會作文章，能寫隸體字，熟悉音樂。他十七歲時，本州選他當主簿，范曄沒接受，但接受了宋武帝劉裕的相國掾，彭城王劉義康冠軍將軍，隨同本府轉(zhuǎn)任右軍參軍，又到京城補任尚書外兵郎，再外出當荊州別駕從事史。不久又被調(diào)回當秘書丞。父親去世他離職，三年孝服滿期，當征南大將軍檀道濟的司馬，兼領(lǐng)新蔡太守。檀道濟北伐時，范曄害怕到北方去，以腳病的借口推辭。文帝不同意，叫他從水路管理軍隊的后勤，比如處理武器和衣服糧食的供應(yīng)工作。北伐結(jié)束，當司徒府從事中郎，不久，升任尚書部郎。

　　元嘉元年(424)冬天，彭城王太妃去世，將下葬的那天晚上，政府部門的官員都集中在東府之中。范曄的弟弟范廣淵，當時是司徒府祭酒，當天輪他值班。范曄和司徒左西屬王深住在范廣淵處，半夜中喝酒吃肉，打開北邊窗子欣賞挽歌，把這當成一件快樂的事。劉義康聽了大怒，貶他去宣城當太守。范曄在那里很不得志，于是整理各家關(guān)于后漢的史籍，編成新的《后漢書》一部，在太守任上的幾年后，再遷任長沙王劉義欣鎮(zhèn)軍長史，加號寧朔將軍。他的哥哥范詗當宜城太守，范曄的嫡母隨范詗生活。元嘉十六年(439)，他的嫡母去世，范曄稱自己正患病，好久才奔赴喪事，而且?guī)е随煌巴?。被御史中丞劉損彈劾，太祖文帝因為欣賞他的才干，沒有處罰他。范曄為他嫡母守孝期滿，便當始興王劉浚后軍長史，兼任南下邳太守，到劉浚當揚州刺史時，劉浚不管理政事，大小事全部委托給范曄。不久范曄又升任右衛(wèi)將軍，太子詹事。

　　范曄身高不滿七尺，胖而且黑，眉毛輕淡，胡須很少。他很會彈琵琶，且能作新曲。文帝幾次想聽他的演奏，并且多次暗示他這樣做。范曄假裝不知道，最終不肯為文帝彈奏。一次文帝宴請大臣，對范曄說：“我想唱歌，你為我彈琴吧！”范曄于是按文帝的話辦了。文帝歌一唱完，范曄便馬上停止彈奏。

　　魯郡人孔熙先學(xué)問淵博，有縱橫捭闔的才干，諸如文學(xué)歷史哲學(xué)星命算術(shù)，無不通曉。當時他正當員外散騎侍郎，不被當時的人物賞識，長久沒有升官。當年孔熙先的父親孔默之當廣州刺史，因為貪污被投入監(jiān)獄，大將軍彭城王劉義康從中斡旋，孔默之得以免罪。到了劉義康被廢成庶人時，孔熙先心懷舊恩，想報答他當年救自己父親的恩德，打算聯(lián)系朝中大臣，但不知道那些人能被說動，心想范曄郁郁不得志，想把他拉過來。只是孔熙先一向不被范曄看重，無法下手。范曄的外甥謝綜，很得范曄歡心，孔熙先之前便認識他，于是千方百計奉承他，和他拉得很近。孔熙先借助他父親任廣州刺史的余財和富足的家私，和謝綜及其兄弟們賭博，故意裝著自己水平低下，把財物大肆地輸給謝氏兄弟們。謝綜等眾年輕兄弟，既然多次得到孔熙先的錢財，于是和孔熙先日夜來往，情深意密。謝綜于是又把孔熙先介紹給范曄，又和范曄一起戲樂賭博。孔熙先照舊裝出賭博低能的模樣，前前后后輸給范曄很多錢財。范曄一方面貪心孔熙先的錢財，另一方面欣賞孔熙先的才干?？孜跸纫回?zāi)苷f會道，又傾全力伺候范曄，范曄于是和孔熙先關(guān)系越來越好，并且發(fā)誓他們同生共死?？孜跸认扔秒[晦的話挑動范曄，范曄沒有反應(yīng)，之后孔熙先用更露骨的話挑他。范曄的私生活中有些丑事傳播很遠，朝廷民間都知道，所以雖然他門戶很高，但皇室和他家沒有結(jié)成婚姻關(guān)系。孔熙先用這來激將他說：“丈人如果認為皇上待您深厚的話，怎么不和您家訂定婚約，難道是您家門戶不夠格嗎？人家不過把您當成豬狗看待罷了。但丈人卻想為他效忠盡力，難道不是愚蠢到極點嗎？”范曄閉口不答，他此時才決心反叛朝廷。

　　當時范曄和沈演之同時被文帝寵遇，每每被同時召見。范曄要是先到的話，總是等沈演之一同進去，沈演之先到的話，有時單個的被文帝召見，范曄因此心生怨恨。范曄本人也多次在劉義康府中任職，很得劉義康賞識，在劉義康貶他去當宣城太守時，兩人關(guān)系一度弄僵。謝綜當時做劉義康大將軍記室參軍，隨同劉義康鎮(zhèn)守豫章。謝綜回來，把劉義康的謝意帶給范曄，請求消除過去的隔膜，恢復(fù)當年親密的關(guān)系。范曄既然打算謀反，想探聽皇上的心思，于是對文帝說：“我遍讀兩漢史書，各個藩王如果被發(fā)現(xiàn)有詛咒或幸災(zāi)樂禍的罪行，一般都要被處以死刑。況且劉義康奸詐和背叛的劣跡已很顯然，遠近皆知，而到現(xiàn)在還沒事，我很不明白。況且大奸臣的存在，恐怕會導(dǎo)致更大的奸惡謀反事情的出現(xiàn)。陛下親人之間的事，是臣子們很難開口說出的，但我受皇上厚恩，所以這里敢冒死陳辭。”文帝沒有采納他的意見。

　　孔熙先一貫懂天文知識，說：“文帝一定不能壽終正寢，一定會因為骨肉相殺而丟命，江州一定會出真龍?zhí)熳??！彼J為劉義康就是未來的真龍?zhí)熳?。謝綜的弟弟謝約又是劉義康的女婿。所以文帝叫謝綜隨同劉義康南下。謝綜因為被孔熙先稱贊，也想設(shè)法報答他。廣州人周靈甫家族有一些衛(wèi)兵人馬，孔熙先送給周靈甫六十萬銀錢，叫周靈甫在廣州集合兵力。周靈甫卻一去不返。大將軍府史仲承祖，也是劉義康過去信得過的心腹，多次帶著各種命令到京城里探聽消息，也暗中和他們勾結(jié)，打算一同謀反。仲承祖聽說孔熙先效忠劉義康，也和孔熙先暗中結(jié)納。丹陽尹徐湛之一向被劉義康賞識，雖然他們是舅甥關(guān)系，其實比自己的親子弟還親密。仲承祖也因此結(jié)納徐湛之，把其中的一些計劃告訴了他。仲承祖南下后，又把劉義康打算結(jié)交的愿望告訴了蕭思話和范曄，說：“彭城王劉義康本來想和蕭公您結(jié)為婚姻關(guān)系，很遺憾這個打算沒有實現(xiàn)，和范曄您老本來關(guān)系很好，中間鬧了矛盾，那是因為旁人挑撥所致?！?/p>

　　有一個叫法略的僧人，先前被劉義康所供養(yǎng)，劉義康待他不錯；又有一個王國寺尼姑法靜，也在劉義康家中出入。他們都對劉義康的恩德感戴不已，打算設(shè)法拯救劉義康，也都和孔熙先來往?？孜跸冉蟹詣e做和尚，恢復(fù)原姓孫氏，改名景玄，叫他做臧質(zhì)的寧遠參軍?？孜跸群軙尾。矔妹}。法靜尼姑的妹夫許耀，在臺城中當隊長，在宮殿中值班。一次他得了病，通過法靜的關(guān)系請孔熙先醫(yī)治?？孜跸葹樗_了一道藥方，許耀吃了藥便好了。許耀又親自去酬謝他，因此也和孔熙先過往甚密?？孜跸纫驗樵S耀有膽量有才干，值得利用，于是和許耀關(guān)系搞得極好，乘機把謀反的打算告訴他，許耀便同意在內(nèi)部響應(yīng)。豫章人胡遵世，是胡藩的兒子，和法略和尚關(guān)系很要好，也暗中響應(yīng)。法靜南下，孔熙先派他的婢女采藻跟著她，叫她帶上給劉義康的書信，論說天道。法靜回來，劉義康又贈給孔熙先一只銅匕首、一雙銅鉗子、一套袍緞、一套棋奩等禮品。孔熙先擔心這事可能泄露，用毒藥害死了采藻。徐湛之又對范曄等人說：“臧質(zhì)非常贊成我們的行動，年內(nèi)他將回到京城，我們已經(jīng)告訴了他，叫他帶領(lǐng)他所有的門生故吏，他也明白我的意思，所以他那里應(yīng)能得到幾百個壯士。臧質(zhì)和蕭思話關(guān)系很好，估計會邀請蕭思話一同舉事，這兩個都受到過大將軍的恩寵，一定不會拒絕此事。蕭思話三個州的部曲故吏，也不比臧質(zhì)的少，郡中的文武官員，和其他各處的警戒士兵，也應(yīng)不少于一千人。我們不用擔心兵力不夠，只怕錯過好時機罷了?！庇谑撬麄兓ハ嘣O(shè)置官職；徐湛之當撫軍將軍、揚州刺史，范曄當中軍將軍、南徐州刺史，孔熙先右衛(wèi)將軍，其余的都有任命。凡是他們一貫討厭或不附從劉義康的，又另抄一本，以便將這些人處死?？孜跸冉兴艿芸仔菹茸髁艘黄恼f：

　　好運和惡運相互循環(huán)，社會并不總是安定，其中也有奸惡小人陰謀反叛，主持正義的人是一定會堅決消滅他們的，所以公子小白有匡復(fù)王室的功勞，公子重耳有戴立王室的大恩。從景平時少帝即位以來，朝廷出了很多亂子，當今皇帝天生英明、聰達賢圣，從藩國而登基做皇帝，繼承先帝統(tǒng)天理地。日理萬機，全心全意地在眾多事務(wù)上操勞，所以國家太平，四海安定。但是近年以來，奸佞小人危害朝政，賞罰失調(diào)，陰陽錯亂，所以導(dǎo)致禍起蕭墻，危機來臨。奸臣趙伯符心懷毒計，終于露出他的猙獰面目，想起兵在外出巡視時謀害皇上，危害太子，樹立他的一幫小人，準備陰謀篡奪皇上的權(quán)力。他的罪惡多過浞和壹的一百多倍。禍害十倍于王莽桓玄。從天地開辟以來，從未聽說過這么嚴重的罪行。因此舉國痛心，我國甚至有人流出血淚，都準備不顧自身的安危，盡全力奮斗以拯救皇室的安危大業(yè)。

　　徐湛之、范曄和代理中領(lǐng)軍蕭思話、代理護軍將軍臧質(zhì)、代理左衛(wèi)將軍孔熙先、建威將軍孔休先，他們的忠誠可以和白日相比，誠實可以感動神靈。他們痛心疾首，不愿意看到邪惡勢力的猖獗，不顧自身的安危，拿起武器，義無反顧，當天便將趙伯符和他的黨羽一同斬首。雖然這些豺狼已被消滅，皇室大業(yè)得以復(fù)興，但天下沒有了君王，眾人不知道哪個是他們的主人。彭城王是高祖皇帝的兒子，聰明圣智，品德比天還高，功勞比大地還厚，當此動亂時期，無須猶豫便應(yīng)即位做皇帝。他有帝王的征兆于今已六年。普天百姓迫切地希望他作主，億萬人民渴望他登基領(lǐng)導(dǎo)，豈止是周公東征時鴟鴣唱歌的盛況和召公陜西的治理成績可以擬的。多年來神靈屢次顯示他帝王的征兆，讖書早就有彭城王當皇帝的說法，為了上報老天爺?shù)木祛?，下答人民的愿望，彭城王當天便做皇帝，這是理所當然的。

　　現(xiàn)在派代理護軍將軍臧質(zhì)等人，帶著皇帝的璽印和衣帽，迅速前往奉迎彭城王到京城，朝廷百官準備好禮儀，隨后接著前往，同時各地長官統(tǒng)帥，照舊鎮(zhèn)守藩國，如果有人妨礙正義的事業(yè)，定當嚴懲不貸。當年使者返回，徐諶之奉行皇上親筆敕書，遠遠地警戒害禍，先預(yù)感到災(zāi)禍的可能性，叫他告訴朝中大臣們，共同拯救危難，不要使奸人占了先機。但是皇上不幸被弒殺，大禍突然來臨，我們悲痛欲絕，撫胸流淚，不知道在哪里可以立腳，只好努力工作勤勉行事，到死才放下?！?/p>

　　孔熙先認為既然打算辦大事，應(yīng)該有劉義康的親筆指示，范曄于是寫了一篇劉義康給徐湛之的書信，給他的同黨看。信中說：

　　“我只不過是一個平常人，才能不足，生長富貴之家，縱情任意，從未聽過別人對我的批評，更不會處理人際關(guān)系，喜怒無常，所以一些小人對我心懷怨恨，士大夫們也沒有歸心于我，禍亂快到了，我還不覺醒，后來退下思考，才知道這都是自己招致的，縱然割骨剖肉，但怎么能補回這些錯誤呢？然而我忠心地伺候皇上確實可以讓神明都知道，我奉獻了一片赤誠忠心，只想自己做得還不夠好。正因如此，才使我借著皇上的宏恩而驕奢淫逸，但并不是故意欺騙皇上，難道我會選擇謀反招致滅亡的下場嗎？所以才率性而行，不作虛偽的舉動，更沒想到防護各種心地險惡的奸人，而只是輕信他人，沒有考慮到人們的議論，于是導(dǎo)致讒佞之人從中撥弄是非，把各種罪過都歸到我頭上。甲則奸邪險惡，汲汲于利，深深的背叛了我；乙則兇惡愚蠢，不為人掛齒，散布沒有事實的謠言；丙丁則是趨奉小人，只知道諂媚上司，等待時機，從中進讒，造出種種謊言，以至災(zāi)亂在骨肉至親中間發(fā)生，導(dǎo)致誅殺無辜的善人。凡是他們列舉的我的罪行，哪里有事實根據(jù)，但我卻受到懲罰，仿佛我是最大的罪人，這簡直傷天害理，老天爺知道了也會深深地震怒。

　　我雖然被幽禁，一天苦過一天，性命時刻都有被毀滅的可能，但是天下節(jié)義慨慷之士，時常帶給我一些信息，因此每每知道當今的天時和人事，以及外面的人情，實際上目前正處于一種土崩瓦解的態(tài)勢，這一定會在朝夕間發(fā)生。所以眾多賢人進行活動，舉國響應(yīng)，我日思夜想，朝廷中心懷正義之情的君子仁人們，難道不知時運來臨卻坐以待斃嗎？除去皇帝周圍的奸賊，每代都有例子，況且這些奸賊罪惡滔天，猖狂無忌，自古以來從未有他們那么壞的。公開處死他們，可謂易于反掌。您可以把我的這個意思告訴大家，如果能同心協(xié)力，族滅奸黨，難道你們不是創(chuàng)業(yè)的元勛嗎？難道不是再次創(chuàng)造了宋朝嗎？但是兵事是不吉祥的，戰(zhàn)爭是危險的，可能導(dǎo)致濫殺無辜。如果誰有一點不忠的行為，九族株連。具體的處置工作，請眾位賢人自行決斷，你們都應(yīng)該恭謹?shù)厥谭畛?，行動上多多請示。過去我們之間的嫌疑，一切都勾銷。若事成之后，我便會在北門謝罪，到有關(guān)部門接受審判。如果這樣能安定國家，我死而不恨，你們努力吧！”

　　元嘉二十二年(445)九月，征北將軍衡陽王劉義季，右將軍南平王劉鑠外出邊鎮(zhèn)就任。文帝在武帳崗設(shè)宴送他們。范曄等人約定在這天舉事，但是沒有約好，以至于陰謀不能得逞。十一月，徐湛之寫了一道疏奏上報說：“我和范曄，本來沒有深交，中間偶然在門下省任職，和他的單位相鄰，他多次到我這里來，所以和他周旋了一些。但近年以來，他的本性漸漸暴露，他為人乘巧險惡、嫉妒心很強，滿心渴望富貴榮華，總覺得自己職位太低，于是心懷怨恨之情。他不僅攻擊朝廷大臣、譏諷當今圣明時代，而且議論皇上和藩鎮(zhèn)親王，抨擊他厭惡的人，煽動他親近的人，肆恐地誹謗，這方面的事，皇上已很熟悉了。最近員外散騎侍郎孔熙先突然叫大將軍府里的官員仲承祖告訴范曄和謝綜等人的計劃，想糾合不軌奸人，打算謀反。又因為我當年曾經(jīng)蒙受大將軍的眷顧，加上去年的一些麻煩，小人們以為我和朝廷有矛盾，以至他們不斷地誘惑我，勸我參加他們的行動，又加上人情喜歡反叛，他們認為不能放過機會，加上天文讖諱等書上說的一些模糊的話，范曄不久親自前來，陳述這方面的意思，并且說有關(guān)我的輿論越來越壞，性命恐怕難保。我馬上啟告皇上，皇上告訴我繼續(xù)和他來往，了解他們的所有活動。我用這辦法得以搞清他們的檄文、任命的官職，及同時謀反人的姓名、書信和其他的墨跡，這里全部上交。他們兇逆到了極點，從古到今都少有。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在交友方面不慎引起的，以至聽到這樣大的謀反陰謀，我這里惶恐地上報皇上，手足無措。”文帝下詔書說：“徐湛之的表疏說的這些，確實駭人聽聞，范曄一貫品行不端，青年以來一直名聲丑惡，只因他有一點小才藝，所以留意他這一點，多次賜與他榮華和爵位，以至到了今天如此清顯重要的位置上。但是他險惡好利的貪婪之心，比大山谷還難填滿。他不感恩戴德，反而心懷怨氣，我總是容允他這些缺點，希望他能悔過自新，竟沒想到他同其他人狼狽為奸，瘋狂反逆到如此地步！馬上逮捕，依據(jù)法律，徹底查清?！?/p>

　　當天晚上，文帝首先叫范曄和朝廷大臣東閣會合，在范曄未工作過的部門呆著。之前在外面逮捕了謝綜和孔熙先兄弟，他們都供認不諱。這時文帝正在延賢堂，他派人問范曄：“因為你能作一些文章，所以推舉你做官，照說職位和爵號是能叫你滿意的，按習(xí)慣說這并不虧待。本來也知道你欲壑難填，你只不過是無理怨恨，驅(qū)使狐群狗黨而已，你怎么會有謀反的打算？”范曄在倉猝之際非?？謶?，說自己沒有謀反事實。文帝再派人去問他：“你和謝綜、徐湛之、孔熙先謀反，他們都已供認，且還沒有死，證據(jù)明擺著，為什么不按實回答！”范曄回答說：“現(xiàn)今的皇室如同磐石般堅固，藩鎮(zhèn)鼎立在四方，即使想暗中僥幸起事，方鎮(zhèn)的人們便馬上來討伐，我們很快便會被消滅。況且我的職位和待遇遠勝一般人，一兩級以后的官職，自然會輪到我，為什么我會用族滅的代價來獲得這些呢？古人說：左手據(jù)有天下版圖，右邊被別人的刀子擱在頸上，即使愚蠢的人也不會這樣選擇機會。我雖然平庸愚昧，再加朝廷認為我有一些作文章的才能。按理說，我不會這樣作?！蔽牡墼倥扇藛査骸翱孜跸日谌A林門外，難道你不想和他對質(zhì)嗎？”范曄這時才沒什么話說，但仍稱：“要是孔熙先誣陷牽扯我，那該怎么辦？”孔熙先聽說范曄不認罪，笑著對殿中將軍沈邵之說：“所有這些東西，符信書疏文告，都是范曄作的或者是他修改過的。怎么現(xiàn)在還作如此抵賴呢？”文帝把墨跡證據(jù)拿給范曄看，范曄才把前后經(jīng)過一齊說出來：“我好久以前便想啟告皇上，只因謀反的事情不明顯，又希望這件事消失，所以耽誤到今天，我有負于國，罪行深重，愿意被處死?！?/p>

　　當天晚上，文帝派尚書仆射何尚之探視范曄，問他：“你的問題怎么到這步田地？”范曄回答：“您認為這是為什么？”何尚書說：“你自己應(yīng)該明白?！狈稌险f：“外面?zhèn)髡f庾尚書被皇上憎恨，此事估計和他沒什么麻煩。謀反的事，聽孔熙先說過此事，因為把他看成小孩，不覺得這事有什么大不了，現(xiàn)在忽然被斥責(zé)才覺得有罪。您正以高明的謀略輔佐朝廷，應(yīng)使國家沒有冤情之人。即使我死之后，仍希望您明白我的這個心意。”第二天，獄卒送范曄到監(jiān)獄，入獄以后，范曄問徐湛之關(guān)在哪兒，然后才知此事是徐湛之告發(fā)的?？孜跸雀鶕?jù)實情供認，一點也不隱瞞，文帝覺得他很有才能，派人慰勞他說：“以你的才能，卻在集書省沉滯多年，理所當然有謀反心理，這是我對不起你?！庇重?zé)怪前吏部尚書何尚之說：“讓孔熙先年到三十仍作散騎郎官，怎么不造反！”

　　孔熙先在獄中寫了一封給文帝的信說：“本罪犯狂亂猖蹶，沒有遠見，意氣用事，不知忠誠反逆的好壞，和二弟孔休先帶頭造反，違反國法，縱然被千刀萬剮，油煎火烤，也不能補回自己的罪過。皇上英明神圣，寬容大量，包天容地，記住我的一點微末小才，竟下了一道優(yōu)待囚犯的詔書。這是我首先沒有想到的，縱然是死后也是很光榮的。從古以來，犯人從未有過這樣的遭遇的。秦國那些盜馬食肉后又為秦穆公沖鋒陷陣的罪人，身抱金玉反復(fù)投書的卞和，他們的品行至為高貴，他們的罪過至為輕淺，只因記住主上的大恩便能為主上全力驅(qū)馳，全身報國，終究能為秦國楚國建功，我雖然親身陷入反逆大罪中，名譽節(jié)操都已喪失了。但是自青年以來，胸懷大志，內(nèi)心仰慕古代那些高尚英勇的志士的為人。但是從懸崖上掉下的樹木，再也不能上去了，倒出來的盆中之水，再也不能回到其中了。正應(yīng)該親身被斬殺，作為后人的鑒戒。如果使我的魂魄有靈氣的話，那么我也會結(jié)草相報。我這一點小小的忠心，會違背過去的一貫想法。愛惜現(xiàn)在這一瞬間的喘息，讓我稍稍表明我的希望。想起自己本性喜愛讀書，了解各種術(shù)數(shù)和學(xué)問，人的智力能達到的、無不普遍流覽，精研其中微妙的地方，驗證自己預(yù)言過的話，有很多都應(yīng)驗了。我這里把我知道的說說，一條一條的列在上面。希望皇上不要忘記，把它們存放在中書省。如果我死之后，也許會追憶起來，這樣我在九泉之下，也許能償償我欠皇上的債的萬分之一?！彼f的都是一些有關(guān)天文占候之類的話，說皇上將來會有親人相互殘害的災(zāi)難。他的話很懇切真誠。

　　范曄在監(jiān)獄里，和謝綜及孔熙先分別被關(guān)在不同的地方。于是范曄說自己有病想改換一下審訊他的地方，希望靠近謝綜他們。這要求被同意了，于是和謝綜等人得以成為隔壁。范曄遠遠地問謝綜說：“你開始被逮捕時，懷疑是誰告的密？”謝綜說不知道。范曄說：“是徐童告發(fā)的。”童，即是徐湛之的小名仙童。范曄在監(jiān)獄里寫了一首詩：“禍福本無兆，性命歸有極。必至定前期，誰能延一息。在生已可知，來緣畫無識。好丑共一丘，何足異枉直。豈論東陵上，寧辨首山側(cè)。雖無稽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復(fù)即?！狈稌祥_始時的想法，以為一到監(jiān)獄便會被處死，但是文帝要把他們的案子追查到底，于是用了二十幾天，范曄突然以為自己可能不會被處死。獄吏于是跟他開玩笑說：“外面?zhèn)髀務(wù)f詹事你有可能被長期關(guān)起來?！狈稌下犃诉@話，驚喜不已，謝綜和孔熙先諷刺他說：“詹事你先前共同籌劃此事時，舉手叫喊，昂頭瞪眼，在西池射堂上，騎在馬上揚揚得意，以為自己是當世最了不起的英雄，但現(xiàn)在卻紛紛紜紜，怕死到這步田地。即使現(xiàn)在允許你活下去，做臣子的謀害皇上，又有什么臉面活著?！狈稌蠈πl(wèi)獄將說：”可惜，要是沒有我這個人。”“不忠誠的人，有什么可惜的?！狈稌险f：“你說的有理。”

　　他們將被綁赴刑場。范曄走在最前面，在監(jiān)獄大門時，他回頭對謝綜說：“今日行走的次序，是按官職的高低來的嗎？”謝綜說：“謀反的頭頭走在最前面。”在路上他們一邊說一邊笑，一直沒停止。到了刑場，范曄問謝綜說：“行刑的時候快到了沒有？”謝綜說：“估計不會太久。”范曄吃完了最后一頓飯，又規(guī)勸謝綜吃一些。謝綜說：“這跟病重時不同，有什么必要非吃飯不可?！狈稌系挠H人都到了刑場。監(jiān)斬官問范曄：“需要見一見嗎？”范曄向謝綜說：“家人都來了，很慶幸能相見，想要和他們多呆一些時間。”謝綜說：“相見與否，我無所謂，他們來了必定會哭，只會讓人心情更煩而已。”范曄說：“哪管他們哭呢？先看見路邊親人好友目送我們，也遠遠比不相見好，但我的本意是相見一下好。”于是范曄叫他的親人到前面來。范曄的妻子先下來撫摸她的兒子，回過頭來罵范曄說：“你不顧百歲老母，不感激皇上大恩，你自己死了倒沒有什么，只是冤枉害殺子孫?！狈稌蠈擂蔚匦χf有罪有罪。范曄的生母哭著說：“皇上對你那么好，你竟然一點也不想到這一點，也不管我已年老，今天還將怎么樣！”用手打范曄的頸項扇他的耳光，范曄臉上一點也不愧疚。他妻子說：“有罪的人，婆婆不要管他?！狈稌系拿妹煤图ф皝淼绖e，范曄滿面流淚。謝綜說：“舅舅的表現(xiàn)遠遠不如夏侯玄?！狈稌项D時便不流淚了。謝綜的母親因為兒子兄弟親自謀反，獨獨她一個人沒有來和謝綜等告別。范曄對謝綜說：“你母親今天不來，比別人強多了?！狈稌虾群芏嗑疲砹?，他的兒子范藹也醉了。范藹抓起地上的土團和果皮向范曄的臉上扔去，叫罵范曄別駕幾十聲。范曄問他：“你恨我嗎？”范藹說：“今天何必再憎恨，只是父子同時被處死，不能不悲痛罷了。”范曄常常認為人一死便靈魂消失，想寫一篇《無鬼論》，這時寫了一封給徐湛之的信，里面說：“一定會在閻羅王那里控訴你?！彼褪沁@樣的荒唐狂悖。他又對人說：“轉(zhuǎn)告何仆射，天下決沒有佛和鬼神，如果有鬼神的話，一定會報答他?！背稌系募視r，各種文物寶貝玩具衣服，都非常珍貴華麗，他的歌伎和小老婆都穿得很好，他母親的住處是單調(diào)簡陋的小房間，只有一個廚房裝柴草。他弟弟的兒子冬天沒有被子，他叔父冬天穿著一件布衣。范曄和他的兒子范藹、范遙、范叔委、孔熙先和他弟弟孔休先、孔景先、孔思先，孔熙先的兒子孔桂甫、孔桂甫的兒子孔白民，謝綜和他弟弟謝約、仲承祖、許耀等和其他與本案相連的，都被處決。范曄當時四十八歲。范曄的兄弟子侄和叔伯輩已逃亡的，以及謝綜的弟弟謝緯，沖軍廣州。范藹的兒子范魯連，是吳興昭公主的外孫，公主請求饒恕他的性命，也得以充軍，世祖即位后他們都回到內(nèi)地。

　　范曄很聰明細膩，思慮巧妙，遇到每一件器物，都會想出修飾整理的辦法。他穿的衣裳用過的工具無不改變原來的尺度和樣式，當時的人都向他效法學(xué)習(xí)。他寫了一本《和香方》，序言部分說：“麝香有很多忌諱，太多必然有害。沉實容易和平，即使有一斤也沒有妨礙。零藿干枯而燥熱，一挨著糖便變得甜膩而潮濕，甘松、蘇合、安息、郁金、李多、和羅這些東西都被外國人珍視，中國人則不當回事。另外棗膏氣味昏濁，甲煎則味道淺薄。不僅不利于強烈的芳香，而且更會增加人的疾病。”這序言中說的都用來比擬朝中大臣?！镑瓯径嗉伞保扔麾妆?；“零藿虛燥”，比喻何尚之；“詹唐黏濕”比喻沈演之”；“棗膏昏鈍”，比喻羊玄保；“甲煎淺俗”，比喻徐湛之；“甘松蘇合”，比喻慧琳道人；“沉實易和”，用來比喻自己。

　　范曄在監(jiān)獄中寫信給他的侄子和外甥們自我介紹說：

　　“我因為猖狂謀反遭至毀滅，是沒有什么話說的，但是你們等應(yīng)該因我是罪人而與我畫清界線。但是我平素的為人，仍然值得研究。至于我的能力或不足處，我估計，也許你們還不知道。我小時候不愛讀書，到很晚才成熟，年齡到三十歲，才開始有心問學(xué)。從那時以來，逐漸地潛心學(xué)問，估計以后的日子，也會這樣繼續(xù)下去。讀書上我總有一些新的理解或體會，語言有時還不能準確表達。讀書時不愛參考過去的注解。我心氣不好，如果稍微用心思考一下，便會煩悶，所以每次拿起筆來寫成的文章，沒有讓我完全滿意的。常常覺得僅僅做一個文人很可恥。作文最怕的是把話說得太多，詞藻太多妨礙感情的表達，小意思不利大主題，韻律改變了原文的本意。雖然有時也作一兩篇合意的，但大多數(shù)文章仍然有這些缺點，正像細致描摹的圖畫沒有意趣一樣，我這樣并未有真正的收獲。平生認為文章表達的情意，應(yīng)以思想為主，而用華美的言辭表達。以思想為主，那么中心必然顯明。以華美的言辭表達，那么語言便不致太過沒有限制。然后抽出其中好的地方，突出深刻之處。這其中的關(guān)節(jié)意趣，千條萬條，每一處都有它固有的規(guī)律。我認為自己相當熟悉其中的方法。曾經(jīng)對別人說，別人都不理解，大概是各人心思放在不同的事務(wù)上的原因。

　　另外我相當了解文章韻律的運行規(guī)律，知道哪兒該輕，哪兒該重，這是文章本身的特點。比較古來文人，很多人對這個問題不太熟悉，縱然有懂一些的，也不過是作文過程中體會出來的。如果把這些道理說得清楚明白或以具體的文章作例子，那就更要真成就，而不能空談。年輕一輩中，謝莊最會這一點，文筆落腳處，往往不被韻律所束縛。我體會并沒有特別的技巧，只不過能處理那些難寫和輕重緩急的地方。盡管如此，仍有不足之處。只是我的文章有很多平庸地方，特別新穎獨特的東西并不多。這是我的遺憾，也許是因為不想通過文章獲取聲名的原因。

　　本來我和歷史書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只是覺得其中有些地方弄不太清楚而已。寫了《后漢書》后，慢慢知道其中的奧秘。仔細體味古人的歷史著作和他們的評論，很少有令人滿意的。班固這方面名聲最好。但他編書時任意增刪沒有規(guī)則，不能條分理析。我的文章在淵博豐富上趕不上他，但其中的邏輯條理不在他之下。我的雜傳論述都有深刻的涵義，想使它們更典范一些，所以其中的詞句非常簡潔。至于《循吏傳》和《六夷》等篇的序論，文章氣勢縱橫捭闔，確實是天下奇文。其中好的地方，往往不比《過秦論》遜色。我曾經(jīng)和班固的文章進行比較，發(fā)覺不僅不比他差，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本來我想把志都寫下來，《漢書》上寫過的志都要寫，即使不那么詳細，但使人讀志時能了解當時的情況。我又想因具體文章就文中進行評論，以便總結(jié)后漢一代的成敗經(jīng)驗教訓(xùn)，但這個想法又沒實現(xiàn)。贊自然是我文章中最出眾的，可以說，沒有一個字是多余的，奇巧變化，令人目不暇接，同中有異，異中有同，我不知道該怎樣來夸贊它們。這書一旦通行，應(yīng)該有賞識的人。紀和傳照例是大概的，但也有一些精致細膩之處。自古以來文章結(jié)構(gòu)宏大而思慮精絕的，從未有超過本書的。我擔心世人不能明白它們。又因世人貴古賤今所以說了這些自大的話。

　　我在音樂上，聽的水平不如彈的水平，但我精通的不是正統(tǒng)高雅的東西，這是我的遺憾。然而到了那些極精妙的地方，它們和那些高雅音樂幾乎一樣的高明動人。其中的體會樂趣，簡直說不完，弦律之外的意趣，流動在空中的音韻，簡直不知它們是從哪兒來的。雖然這樣的時候不多，但那種意境再也沒有第二處的。我曾把這個意趣告訴別人，士大夫中沒有一個人有半點同感的。這種妙處是永遠不能傳給別人的。我的書法雖有一定的成就，但筆勢不流暢，終究沒什么成就，每每為此而慚愧?！?/p>

　　范曄的《自序》都是真話，這里錄下來。

　　范藹小時候衛(wèi)生整潔，他的衣服能整年不沾一點灰塵，死時才二十歲。

　　范曄小時候，他哥哥范晏常說：“這孩子汲汲于名利，終究會敗壞我們家族?！弊詈蠊粦?yīng)證了他的話。

　　劉湛、范曄

　　劉湛，字弘仁，南陽涅陽人也。祖耽，父柳，并晉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

　　湛出繼伯父淡，襲封安眾縣五等男。少有局力，不尚浮華。博涉史傳，諳前世 舊典，弱年便有宰世情，常自比管夷吾、諸葛亮，不為文章，不喜談議。本州辟主 簿，不就。除著作佐郎，又不拜。高祖以為太尉行參軍，賞遇甚厚。高祖領(lǐng)鎮(zhèn)西將 軍、荊州刺史，以湛為功曹，仍補治中別駕從事史，復(fù)為太尉參軍，世子征虜西中 郎主簿。父柳亡于江州，州府送故甚豐，一無所受，時論稱之。服終，除秘書丞， 出為相國參軍。謝晦、王弘并稱其有器干。

　　高祖入受晉命，以第四子義康為冠軍將軍、豫州刺史，留鎮(zhèn)壽陽。以湛為長史、 梁郡太守。義康弱年未親政，府州軍事悉委湛。府進號右將軍，仍隨府轉(zhuǎn)。義康以 本號徙為南豫州，湛改領(lǐng)歷陽太守。為人剛嚴用法，奸吏犯贓百錢以上，皆殺之， 自下莫不震肅。廬陵王義真出為車騎將軍、南豫州刺史，湛又為長史，太守如故。 義真時居高祖憂，使帳下備膳，湛禁之，義真乃使左右索魚肉珍羞，于齋內(nèi)別立廚 帳。會湛入，因命臑酒炙車螯，湛正色曰：“公當今不宜有此設(shè)。”義真曰：“旦 甚寒，一碗酒亦何傷！長史事同一家，望不為異。”酒既至，湛因起曰：“既不能 以禮自處，又不能以禮處人?！?/p>

　　景平元年，召入，拜尚書吏部郎，遷右衛(wèi)將軍。出督廣、交二州諸軍事、建威 將軍、平越中郎將、廣州刺史。嫡母憂去職。服闋，為侍中。撫軍將軍江夏王義恭 鎮(zhèn)江陵，以湛為使持節(jié)、南蠻校尉、領(lǐng)撫軍長史，行府州事。時王弘輔政，而王華、 王曇首任事居中，湛自謂才能不后之，不愿外出；是行也，謂為弘等所斥，意甚不 平，常曰：“二王若非代邸之舊，無以至此，可謂遭遇風(fēng)云?！?/p>

　　湛負其志氣，常慕汲黯、崔琰為人，故名長子曰黯字長孺，第二子曰琰字季圭。 琰于江陵病卒，湛求自送喪還都，義恭亦為之陳請。太祖答義恭曰：“吾亦得湛啟 事，為之酸懷，乃不欲茍違所請。但汝弱年，新涉庶務(wù)，八州殷曠，專斷事重，疇 諮委仗，不可不得其人，量算二三，未獲便相順許。今答湛啟，權(quán)停彼葬。頃朝臣 零落相系，寄懷轉(zhuǎn)寡，湛實國器，吾乃欲引其令還，直以西夏任重，要且停此事耳。 汝慶賞黜罰，豫關(guān)失得者，必宜悉相委寄?！?/p>

　　義恭性甚狷隘，年又漸長，欲專政事，每為湛所裁，主佐之間，嫌隙遂構(gòu)。太 祖聞之，密遣使詰讓義恭，并使深加諧緝。義恭具陳湛無居下之禮，又自以年長， 未得行意，雖奉詔旨，頗有怨言。上友于素篤，欲加酬順，乃詔之曰：“事至于此， 甚為可嘆。當今乏才，委授已爾，宜盡相彌縫，取其可取，棄其可棄。汝疏云‘泯 然無際’，如此甚佳。彼多猜，不可令萬一覺也。汝年已長，漸更事物，且群情矚 望，不以幼昧相期，何由故如十歲時，動止諮問。但當今所專，必是小事耳。亦恐 量此輕重，未必盡得，彼之疑怨，兼或由此邪。”

　　先是，王華既亡，曇首又卒，領(lǐng)軍將軍殷景仁以時賢零落，白太祖征湛。八年， 召為太子詹事，加給事中、本州大中正，與景仁并被任遇。湛常云：“今世宰相何 難，此政可當我南陽郡漢世功曹耳?！泵髂辏叭兽D(zhuǎn)尚書仆射、領(lǐng)選、護軍將軍， 湛代為領(lǐng)軍將軍。十二年，又領(lǐng)詹事。湛與景仁素款，又以其建議征之，甚相感說。 及俱被時遇，猜隙漸生，以景仁專管內(nèi)任，謂為間己。

　　時彭城王義康專秉朝權(quán)，而湛昔為上佐，遂以舊情委心自結(jié)，欲因宰相之力以 回主心，傾黜景仁，獨當時務(wù)。義康屢構(gòu)之于太祖，其事不行。義康僚屬及湛諸附 隸潛相約勒，無敢歷殷氏門者。湛黨劉敬文父成未悟其機，詣景仁求郡，敬文遽往 謝湛曰：“老父悖耄，遂就殷鐵干祿。由敬文暗淺，上負生成，合門慚懼，無地自 處?！本次闹檎~無愧如此。

　　義康擅勢專朝，威傾內(nèi)外，湛愈推崇之，無復(fù)人臣之禮，上稍不能平。湛初入 朝，委任甚重，日夕引接，恩禮綢繆。善論治道，并諳前世故事，敘致銓理，聽者 忘疲。每入云龍門，御者便解駕，左右及羽儀隨意分散，不夕不出，以此為常。及 至晚節(jié)，驅(qū)煽義康，凌轢朝廷，上意雖內(nèi)離，而接遇不改。上嘗謂所親曰：“劉班 初自西還，吾與語，?？慈赵缤?，慮其當去。比入，吾亦看日早晚，慮其不去。” 湛小字班虎，故云班也。遷丹陽尹，金紫光祿大夫，加散騎常侍，詹事如故。

　　十七年，所生母亡。時上與義康形跡既乖，釁難將結(jié)，湛亦知無復(fù)全地。及至 丁艱，謂所親曰：“今年必敗。常日正賴口舌爭之，故得推遷耳。今既窮毒，無復(fù) 此望，禍至其能久乎！”十月，詔曰：“劉湛階藉門廕，少叨榮位，往佐歷陽，奸 诐夙著。謝晦之難，潛使密告，求心即事，久宜誅屏。朕所以棄罪略瑕，庶收后效， 寵秩優(yōu)忝，逾越倫匹。而兇忍忌克，剛愎靡厭，無君之心，觸遇斯發(fā)。遂乃合黨連 群，構(gòu)扇同異，附下蔽上，專弄威權(quán)，薦子樹親，互為表里，邪附者榮曜九族，乘 理者推陷必至。旋觀奸慝，為日已久，猶欲弘納遵養(yǎng)，冀或悛革。自邇以來，凌縱 滋甚，悖言懟容，罔所顧忌，險謀潛計，睥睨兩宮。豈唯彰暴國都，固亦達于四海。 比年七曜違度，震蝕表災(zāi)，侵陽之征，事符幽顯。搢紳含憤，義夫興嘆。昔齊、魯 不綱，禍頃邦國；昭、宣電斷，漢祚方延。便收付廷尉，肅明刑典。”于獄伏誅， 時年四十九。

　　子黯，大將軍從事中郎。黯及二弟亮、儼并從誅。湛弟素，黃門侍郎，徙廣州。 湛初被收，嘆曰：“便是亂邪?！比杂衷唬骸安谎詿o我應(yīng)亂，殺我自是亂法耳?！?入獄見素，曰：“乃復(fù)及汝邪？相勸為惡，惡不可為；相勸為善，正見今日。如何！” 湛生女輒殺之，為士流所怪。

　　范曄，字蔚宗，順陽人，車騎將軍泰少子也。母如廁產(chǎn)之，額為磚所傷，故以 磚為小字。出繼從伯弘之，襲封武興縣五等侯。少好學(xué)，博涉經(jīng)史，善為文章，能 隸書，曉音律。年十七，州辟主簿，不就。高祖相國掾，彭城王義康冠軍參軍，隨 府轉(zhuǎn)右軍參軍，入補尚書外兵郎，出為荊州別駕從事史。尋召為秘書丞，父憂去職。 服終，為征南大將軍檀道濟司馬，領(lǐng)新蔡太守。道濟北征，曄憚行，辭以腳疾，上 不許，使由水道統(tǒng)載器仗部伍。軍還，為司徒從事中郎。傾之，遷尚書吏部郎。

　　元嘉元年冬，彭城太妃薨，將葬，祖夕，僚故并集東府。曄弟廣淵，時為司徒 祭酒，其日在直。曄與司徒左西屬王深宿廣淵許，夜中酣飲，開北牖聽挽歌為樂。 義康大怒，左遷曄宣城太守。不得志，乃刪眾家《后漢書》為一家之作。在郡數(shù)年， 遷長沙王義欣鎮(zhèn)軍長史，加寧朔將軍。兄皓為宜都太守，嫡母隨皓在官。十六年， 母亡，報之以疾，曄不時奔赴；及行，又攜妓妾自隨，為御史中丞劉損所奏。太祖 愛其才，不罪也。服闋，為始興王浚后軍長史，領(lǐng)南下邳太守。及浚為揚州，未親 政事，悉以委曄。尋遷左衛(wèi)將軍、太子詹事。

　　曄長不滿七尺，肥黑，禿眉須。善彈琵琶，能為新聲。上欲聞之，屢諷以微旨， 曄偽若不曉，終不肯為上彈。上嘗宴飲歡適，謂曄曰：“我欲歌，卿可彈。”曄乃 奉旨。上歌既畢，曄亦止弦。

　　初，魯國孔熙先博學(xué)有縱橫才志，文史星算，無不兼善。為員外散騎侍郎，不 為時所知，久不得調(diào)。初熙先父默之為廣州刺史，以贓貨得罪下廷尉，大將軍彭城 王義康保持之，故得免。及義康被黜，熙先密懷報效，欲要朝廷大臣，未知誰可動 者，以曄意志不滿，欲引之。而熙先素不為曄所重，無因進說。曄外甥謝綜，雅為 曄所知，熙先嘗經(jīng)相識，乃傾身事綜，與之結(jié)厚。熙先藉嶺南遺財，家甚富足，始 與綜諸弟共博，故為拙行，以物輸之。綜等諸年少，既屢得物，遂日夕往來，情意 稍款。綜乃引熙先與曄為數(shù)，曄又與戲，熙先故為不敵，前后輸曄物甚多。曄既利 其財寶，又愛其文藝。熙先素有詞辯，盡心事之，曄遂相與異常，申莫逆之好。始 以微言動曄，曄不回，熙先乃極辭譬說。曄素有閨庭論議，朝野所知，故門胄雖華， 而國家不與姻娶。熙先因以此激之曰：“丈人若謂朝廷相待厚者，何故不與丈人婚， 為是門戶不得邪？人作犬豕相遇，而丈人欲為之死，不亦惑乎？”曄默然不答，其 意乃定。

　　時曄與沈演之并為上所知待，每被見多同。曄若先至，必待演之俱入；演之先 至，嘗獨被引，曄又以此為怨。曄累經(jīng)義康府佐，見待素厚。及宣城之授，意好乖 離。綜為義康大將軍記室參軍，隨鎮(zhèn)豫章。綜還，申義康意于曄，求解晚隙，復(fù)敦 往好。曄既有逆謀，欲探時旨，乃言于上曰：“臣歷觀前史二漢故事，諸蕃王政以 訞詛幸災(zāi)，便正大逆之罰。況義康奸心釁跡，彰著遐邇，而至今無恙，臣竊惑焉。 且大梗常存，將重階亂，骨肉之際，人所難言。臣受恩深重，故冒犯披露。”上不 納。

　　熙先素善天文，云：“太祖必以非道晏駕，當由骨肉相殘。江州應(yīng)出天子?！?以為義康當之。綜父述亦為義康所遇，綜弟約又是義康女夫，故太祖使綜隨從南上， 既為熙先所獎?wù)f，亦有酬報之心。廣州人周靈甫有家兵部曲，熙先以六十萬錢與之， 使于廣州合兵。靈甫一去不反。大將軍府史仲承祖，義康舊所信念，屢銜命下都， 亦潛結(jié)腹心，規(guī)有異志。聞熙先有誠，密相結(jié)納。丹陽尹徐湛之，素為義康所愛， 雖為舅甥，恩過子弟，承祖因此結(jié)事湛之，告以密計。承祖南下，申義康意于蕭思 話及曄，云：“本欲與蕭結(jié)婚，恨始意不果。與范本情不薄，中間相失，傍人為之 耳?！?/p>

　　有法略道人，先為義康所供養(yǎng)，粗被知待；又有王國寺法靜尼亦出入義康家內(nèi)， 皆感激舊恩，規(guī)相拯拔，并與熙先往來。使法略罷道，本姓孫，改名景玄，以為臧 質(zhì)寧遠參軍。熙先善于治病，兼能診脈。法靜尼妹夫許耀，領(lǐng)隊在臺，宿衛(wèi)殿省。 嘗有病，因法靜尼就熙先乞治，為合湯一劑，耀疾即損。耀自往酬謝，因成周旋。 熙先以耀膽干可施，深相待結(jié)，因告逆謀，耀許為內(nèi)應(yīng)。豫章胡遵世，籓之子也， 與法略甚款，亦密相酬和。法靜尼南上，熙先遣婢采藻隨之，付以箋書，陳說圖讖。 法靜還，義康餉熙先銅匕、銅鑷、袍段、棋奩等物。熙先慮事泄，鴆采藻殺之。湛 之又謂曄等：“臧質(zhì)見與異常，歲內(nèi)當還，已報質(zhì)，悉攜門生義故，其亦當解人此 旨，故應(yīng)得健兒數(shù)百。質(zhì)與蕭思話款密，當仗要之，二人并受大將軍眷遇，必?zé)o異 同。思話三州義故眾力，亦不減質(zhì)?？ぶ形奈洌昂现T處偵邏，亦當不減千人。不 憂兵力不足，但當勿失機耳?！蹦寺韵嗍鹬?，湛之為撫軍將軍、揚州刺史，曄中軍 將軍、南徐州刺史，熙先左衛(wèi)將軍，其余皆有選擬。凡素所不善及不附義康者，又 有別簿，并入死目。熙先使弟休先先為檄文曰：

　　夫休否相乘，道無恆泰，狂狡肆逆，明哲是殛。故小白有一匡之勛，重耳有翼 戴之德。自景平肇始，皇室多故，大行皇帝天誕英姿，聰明睿哲，拔自籓國，嗣位 統(tǒng)天，憂勞萬機，垂心庶務(wù)，是以邦內(nèi)安逸，四海同風(fēng)。而比年以來，奸豎亂政， 刑罰乖淫，陰陽違舛，致使釁起蕭墻，危禍萃集。賊臣趙伯符積怨含毒，遂縱奸兇， 肆兵犯蹕，禍流儲宰，崇樹非類，傾墜皇基。罪百浞、犭壹，過十玄、莽，開辟以 來，未聞斯比。率土叩心，華夷泣血，咸懷亡身之誠，同思糜軀之報。

　　湛之、曄與行中領(lǐng)軍蕭思話、行護軍將軍臧質(zhì)、行左衛(wèi)將軍孔熙先、建威將軍 孔休先，忠貫白日，誠著幽顯，義痛其心，事傷其目，投命奮戈，萬殞莫顧，即日 斬伯符首，及其黨與。雖豺狼即戮，王道惟新，而普天無主，群萌莫系。彭城王體 自高祖，圣明在躬，德格天地，勛溢區(qū)宇，世路威夷，勿用南服，龍潛鳳棲，于茲 六稔，蒼生饑德，億兆渴化，豈唯東征有《鴟鸮》之歌，陜西有勿翦之思哉！靈祗 告征祥之應(yīng)，讖記表帝者之符，上答天心，下愜民望，正位辰極，非王而誰？

　　今遣行護軍將軍臧質(zhì)等，赍皇帝璽綬，星馳奉迎。百官備禮，駱驛繼進，并命 群帥，鎮(zhèn)戍有常。若干撓義徒，有犯無貸。昔年使反，湛之奉賜手敕，逆誡禍亂， 預(yù)睹斯萌，令宣示朝賢，共拯危溺，無斷謀事，失于后機，遂使圣躬濫酷，大變奄 集，哀恨崩裂，撫心摧哽，不知何地，可以厝身。輒督厲尪頓，死而后已。

　　熙先以既為大事，宜須義康意旨，曄乃作義康與湛之書，宣示同黨曰：

　　吾凡人短才，生長富貴，任情用己，有過不聞，與物無恆，喜怒違實，致使小 人多怨，士類不歸。禍敗已成，猶不覺悟，退加尋省，方知自招，刻肌刻骨，何所 復(fù)補。然至于盡心奉上，誠貫幽顯，拳拳謹慎，惟恐不及，乃可恃寵驕盈，實不敢 故為期罔也。豈苞藏逆心，以招灰滅，所以推誠自信，不復(fù)防護異同，率意信心， 不顧萬物議論，遂致讒巧潛構(gòu)，眾惡歸集。甲奸險好利，負吾事深；乙兇愚不齒， 扇長無賴；丙、丁趨走小子，唯知諂進，伺求長短，共造虛說，致令禍陷骨肉，誅 戮無辜。凡在過釁，竟有何征，而刑罰所加，同之元惡，傷和枉理，感徹天地。

　　吾雖幽逼日苦，命在漏刻，義慨之士，時有音信。每知天文人事，及外間物情， 土崩瓦解，必在朝夕。是為釁起群賢，濫延國家，夙夜憤踴，心復(fù)交戰(zhàn)。朝之君子 及士庶白黑懷義秉理者，寧可不識時運之會，而坐待橫流邪。除君側(cè)之惡，非唯一 代，況此等狂亂罪骫，終古所無，加之翦戮，易于摧朽邪?？梢晕嵋庑颈娰t，若 能同心奮發(fā)，族裂逆黨，豈非功均創(chuàng)業(yè)，重造宋室乎！但兵兇戰(zhàn)危，或致侵濫，若 有一豪犯順，誅及九族。處分之要，委之群賢，皆當謹奉朝廷，動止聞啟。往日嫌 怨，一時豁然，然后吾當謝罪北闕，就戮有司。茍安社稷，暝目無恨。勉之，勉之！

　　二十二年九月，征北將軍衡陽王義季、右將軍南平王鑠出鎮(zhèn)，上于武帳岡祖道， 曄等期以其日為亂，而差互不得發(fā)。于十一月，徐湛之上表曰：“臣與范曄，本無 素舊，中忝門下，與之鄰省，屢來見就，故漸成周旋。比年以來，意態(tài)轉(zhuǎn)見，傾動 險忌，富貴情深，自謂任遇未高，遂生怨望。非唯攻伐朝士，譏謗圣時，乃上議朝 廷，下及籓輔，驅(qū)扇同異，恣口肆心，如此之事，已具上簡。近員外散騎侍郎孔熙 先忽令大將軍府吏仲承祖騰曄及謝綜等意，欲收合不逞，規(guī)有所建。以臣昔蒙義康 接盼，又去歲群小為臣妄生風(fēng)塵，謂必嫌懼，深見勸誘。兼云人情樂亂，機不可失， 讖緯天文，并有征驗。曄尋自來，復(fù)具陳此，并說臣論議轉(zhuǎn)惡，全身為難。即以啟 聞，被敕使相酬引，究其情狀。于是悉出檄書、選事、及同惡人名、手墨翰跡，謹 封上呈，兇悖之甚，古今罕比。由臣暗于交士，聞此逆謀，臨啟震惶，荒情無措。” 詔曰：“湛之表如此，良可駭惋。曄素?zé)o行檢，少負瑕釁，但以才藝可施，故收其 所長，頻加榮爵，遂參清顯。而險利之性，有過溪壑，不識恩遇，猶懷怨憤。每存 容養(yǎng)，冀能悛革，不謂同惡相濟，狂悖至此。便可收掩，依法窮詰?！?/p>

　　其夜，先呼曄及朝臣集華林東閣，止于客省。先已于外收綜及熙先兄弟，并皆 款服。于時上在延賢堂，遣使問曄曰：“以卿觕有文翰，故相任擢，名爵期懷，于 例非少。亦知卿意難厭滿，正是無理怨望，驅(qū)扇朋黨而已，云何乃有異謀？”曄倉 卒怖懼，不即首款。上重遣問曰：“卿與謝綜、徐湛之、孔熙先謀逆，并已答款， 猶尚未死，征據(jù)見存，何不依實?！睍蠈υ唬骸敖褡谑遗褪?，蕃岳張跱，設(shè)使竊發(fā) 僥幸，方鎮(zhèn)便來討伐，幾何而不誅夷。且臣位任過重，一階兩級，自然必至，如何 以滅族易此。古人云：‘左手據(jù)天下之圖，右手刎其喉，愚夫不為?！茧m泥下， 朝廷許其觕有所及，以理而察，臣不容有此?！鄙蠌?fù)遣問曰：“熙先近在華林門外， 寧欲面辨之乎？”曄辭窮，乃曰：“熙先茍誣引臣，臣當如何！”熙先聞曄不服， 笑謂殿中將軍沈邵之曰：“凡諸處分，符檄書疏，皆范曄所造及治定。云何于今方 作如此抵蹋邪！”上示以墨跡，曄乃具陳本末，曰：“久欲上聞，逆謀未著。又冀 其事消弭，故推遷至今。負國罪重，分甘誅戮?！?/p>

　　其夜，上使尚書仆射何尚之視之，問曰：“卿事何得至此？”曄曰：“君謂是 何？”尚之曰：“卿自應(yīng)解?！睍显唬骸巴馊藗麾咨袝娫鳎嬇c之無惡。謀遂之 事，聞孔熙先說此，輕其小兒，不以經(jīng)意。今忽受責(zé)，方覺為罪。君方以道佐世， 使天下無冤。弟就死之后，猶望君照此心也?！泵魅?，仗士送曄付廷尉，入獄，問 徐丹陽所在，然后知為湛之所發(fā)。熙先望風(fēng)吐款，辭氣不橈，上奇其才，遣人慰勞 之曰：“以卿之才，而滯于集書省，理應(yīng)有異志。此乃我負卿也。”又詰責(zé)前吏部 尚書何尚之曰：“使孔熙先年將三十作散騎郎，那不作賊?！蔽跸扔讵z中上書曰： “囚小人猖狂，識無遠概，徒扌旬意氣之小感，不料逆順之大方。與第二弟休先首 為奸謀，干犯國憲，捴膾脯醢，無補尤戾。陛下大明含弘，量苞天海，錄其一介之 節(jié)，猥垂優(yōu)逮之詔。恩非望始，沒有遺榮，終古以來，未有斯比。夫盜馬絕纓之臣， 懷璧投書之士，其行至賤，其過至微，由識不世之恩，以盡軀命之報，卒能立功齊、 魏，致勛秦、楚。囚雖身陷禍逆，名節(jié)俱喪，然少也慷慨，竊慕烈士之遺風(fēng)。但墜 崖之木，事絕升躋，覆盆之水，理乖收汲。方當身膏鈇鉞，詒誡方來，若使魂而有 靈，結(jié)草無遠。然區(qū)區(qū)丹抱，不負夙心，貪及視息，少得申暢。自惟性愛群書，心 解數(shù)術(shù)，智之所周，力之所至，莫不窮攬，究其幽微?？颊摷韧\多審驗。謹略 陳所知，條牒如故別狀，愿且勿遺棄，存之中書。若囚死之后，或可追存，庶九泉 之下，少塞釁責(zé)?！彼惒⑻煳恼己颍徤嫌泄侨庀鄽堉?，其言深切。

　　曄在獄，與綜及熙先異處，乃稱疾求移考堂，欲近綜等。見聽，與綜等果得隔 壁。遙問綜曰：“始被收時，疑誰所告？”綜云：“不知?！睍显唬骸澳耸切焱！?童，徐湛之小名仙童也。在獄為詩曰：“禍福本無兆，性命歸有極。必至定前期， 誰能延一息。在生已可知，來緣忄畫無識。好丑共一丘，何足異枉直。豈論東陵上， 寧辨首山側(cè)。雖無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復(fù)即?！睍媳疽庵^入 獄便死，而上窮治其獄，遂經(jīng)二旬，曄更有生望。獄吏因戲之曰：“外傳詹事或當 長系?！睍下勚@喜，綜、熙先笑之曰：“詹事當前共疇昔事時，無不攘袂瞋目。 及在西池射堂上，躍馬顧盼，自以為一世之雄。而今擾攘紛紜，畏死乃爾。設(shè)令今 時賜以性命，人臣圖主，何顏可以生存？”曄謂衛(wèi)獄將曰：“惜哉！薶如此人?！?將曰：“不忠之人，亦何足惜。”曄曰：“大將言是也?！?/p>

　　將出市，曄最在前，于獄門顧謂綜曰：“今日次第，當以位邪？”綜曰：“賊 帥為先?！痹诘勒Z笑，初無暫止。至市，問綜曰：“時欲至未？”綜曰：“勢不復(fù) 久?！睍霞仁常挚鄤窬C，綜曰：“此異病篤，何事強飯?！睍霞胰讼ぶ潦?，監(jiān)刑 職司問：“須相見不？”曄問綜曰：“家人以來，幸得相見，將不暫別?！本C曰： “別與不別，亦何所存。來必當號泣，正足亂人意?！睍显唬骸疤柶侮P(guān)人，向見 道邊親故相瞻望，亦殊勝不見。吾意故欲相見?！庇谑呛羟?。曄妻先下?lián)崞渥樱?罵曄曰：“君不為百歲阿家，不感天子恩遇，身死固不足塞罪，奈何枉殺子孫?！?曄干笑云罪至而已。曄所生母泣曰：“主上念汝無極，汝曾不能感恩，又不念我老， 今日奈何？”仍以手擊曄頸及頰，曄顏色不怍。妻云：“罪人，阿家莫念?！泵眉?妓妾來別，曄悲涕流漣，綜曰：“舅殊不同夏侯色?！睍鲜諟I而止。綜母以子弟自 蹈逆亂，獨不出視。曄語綜曰：“姊今不來，勝人多也?！睍限D(zhuǎn)醉，子藹亦醉，取 地土及果皮以擲曄，呼曄為別駕數(shù)十聲。曄問曰：“汝恚我邪？”藹曰：“今日何 緣復(fù)恚，但父子同死，不能不悲耳?！睍铣Ｖ^死者神滅，欲著《無鬼論》；至是與 徐湛之書，云“當相訟地下”。其謬亂如此。又語人：“寄語何仆射，天下決無佛 鬼。若有靈，自當相報?！笔諘霞?，樂器服玩，并皆珍麗，妓妾亦盛飾，母住止單 陋，唯有一廚盛樵薪，弟子冬無被，叔父單布衣。曄及子藹、遙、叔蔞、孔熙先及 弟休先、景先、思先、熙先子桂甫、桂甫子白民、謝綜及弟約、仲承祖、許耀，諸 所連及，并伏誅。曄時年四十八。曄兄弟子父已亡者及謝綜弟緯，徙廣州。藹子魯 連，吳興昭公主外孫，請全生命，亦得遠徙，世祖即位得還。

　　曄性精微有思致，觸類多善，衣裳器服，莫不增損制度，世人皆法學(xué)之。撰 《和香方》，其序之曰：“麝本多忌，過分必害；沈?qū)嵰缀?，盈斤無傷。零藿虛燥， 詹唐粘濕。甘松、蘇合、安息、郁金、奈多、和羅之屬，并被珍于外國，無取于 中土。又棗膏昏鈍，甲煎淺俗”，非唯無助于馨烈，乃當彌增于尤疾也?！贝诵蛩?言，悉以比類朝士：“麝本多忌”，比庾炳之；“零藿虛燥”，比何尚之；“詹唐 粘濕”，比沈演之；“棗膏昏鈍”，比羊玄保；“甲煎淺俗”，比徐湛之；“甘松、 蘇合”，比慧琳道人；“沈?qū)嵰缀汀保宰员纫?。曄獄中與諸甥侄書以自序曰：

　　吾狂釁覆滅，豈復(fù)可言，汝等皆當以罪人棄之。然平生行己任懷，猶應(yīng)可尋。 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吾少懶學(xué)問，晚成人，年三十許，政始有向 耳。自爾以來，轉(zhuǎn)為心化，推老將至者，亦當未已也。往往有微解，言乃不能自盡。 為性不尋注書，心氣惡，小苦思，便憒悶；口機又不調(diào)利，以此無談功。至于所通 解處，皆自得之于胸懷耳。文章轉(zhuǎn)進，但才少思難，所以每于操筆，其所成篇，殆 無全稱者。常恥作文士。文患其事盡于形，情急于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雖時 有能者，大較多不免此累，政可類工巧圖繢，竟無得也。常謂情志所托，故當以意 為主，以文傳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然后抽其芬芳， 振其金石耳。此中情性旨趣，千條百品，屈曲有成理。自謂頗識其數(shù)，嘗為人言， 多不能賞，意或異故也。

　　性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 必從根本中來。言之皆有實證，非為空談。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易，文 不拘韻故也。吾思乃無定方，特能濟難適輕重，所稟之分，猶當未盡。但多公家之 言，少于事外遠致，以此為恨，亦由無意于文名故也。

　　本未關(guān)史書，政恆覺其不可解耳。既造《后漢》，轉(zhuǎn)得統(tǒng)緒，詳觀古今著述及 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辨。后贊于理近無所得， 唯志可推耳。博贍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 故約其詞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 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嘗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諸志， 前漢所有者悉令備。雖事不必多，且使見文得盡。又欲因事就卷內(nèi)發(fā)論，以正一代 得失，意復(fù)未果。贊自是吾文之杰思，殆無一字空設(shè)，奇變不窮，同合異體，乃自 不知所以稱之。此書行，故應(yīng)有賞音者。紀、傳例為舉其大略耳，諸細意甚多。自 古體大而思精，未有此也?？质廊瞬荒鼙M之，多貴古賤今，所以稱情狂言耳。

　　吾于音樂，聽功不及自揮，但所精非雅聲，為可恨。然至于一絕處，亦復(fù)何異 邪。其中體趣，言之不盡，弦外之意，虛響之音，不知所從而來。雖少許處，而旨 態(tài)無極。亦嘗以授人，士庶中未有一毫似者。此永不傳矣。吾書雖小小有意，筆勢 不快，余竟不成就，每愧此名。

　　曄《自序》并實，故存之。藹幼而整潔，衣服竟歲未嘗有塵點。死時年二十。 曄少時，兄晏常云：“此兒進利，終破門戶。”終如晏言。

　　史臣曰：古之人云：“利令智昏?！鄙跻樱χ鄡A。劉湛識用才能，實苞 經(jīng)國之略，豈不知移弟為臣，則君臣之道用，變兄成主，則兄弟之義殊乎。而義康 數(shù)懷奸計，茍相崇說，與夫推長戟而犯魏闕，亦何以異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