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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書_列傳卷二十二譯文

查閱典籍:《新唐書》——「新唐書·列傳卷二十二」原文

 

  魏徵字玄成,是魏州曲城縣人。幼喪雙親,落魄失意,扔下產(chǎn)業(yè)而不經(jīng)營,胸懷大志,學貫古今。

  隋末大亂,假托出家做道士。武陽郡丞元寶藏起兵響應李密,讓魏徵典掌文書。李密接到元寶藏的書信,總說寫得好,后來聞知是魏徵所做,立即招他前來。魏徵向李密獻上十條計策,李密不能采用。王世充進攻洛口,魏徵拜見長史鄭廷頁說:“魏公雖多次戰(zhàn)勝,但精兵猛將死傷甚多;而且倉庫里沒有財寶,打了勝仗得不到獎賞。光這兩條就不應出戰(zhàn)。如果挖深壕溝,加高堡壘,拖延決戰(zhàn)的時間,賊寇糧盡自會離去,那時我軍再出擊,這才是取勝的辦法?!编嵧㈨撜f:“這是老生常談!”魏徵便不辭而別。

  后來隨同李密來到京師,很長時間也沒出名。魏徵便請求安撫山東地區(qū),朝廷升任他為秘書丞,他便駕乘驛車急馳至黎陽。當時李責力還在為李密防守,魏徵寫信給他說:“當初魏公因叛亂起兵,振臂大呼,聚眾數(shù)十萬人,聲威震動半個天下,但一失敗就不能振作,最終歸附唐朝,就是知道天下已有所歸的緣故。

  如今您處在兵家必爭之地,不早點圖謀自全的辦法,大勢一去就不可挽回!”李責力收到信,就決定歸附唐朝,并大力調(diào)撥糧草供給淮安王的軍隊。

  時逢竇建德攻陷黎陽,抓獲魏徵,授予偽職為起居舍人。建德失敗后,與裴矩西行入關(guān),隱太子引薦他任太子洗馬。

  魏徵見秦王功高,暗地勸說隱太子早定對策。太子失敗后,秦王責備魏徵說:“你為什么讓我們兄弟互相爭斗?”魏徵回答說“:太子早些聽我的話,就不會死于今天的禍事了?!鼻赝跗髦厮矣谥毖裕瑳]有怨恨之意。

  秦王即帝位后,拜魏徵為諫議大夫,封為巨鹿縣男。這時,河北州縣曾侍奉過隱太子與巢王的人自覺不安,往往藏匿謀亂。魏徵告知太宗說“:不示以至公之意,禍患就不能解除?!碧谡f:“你去安撫曉諭河北人士吧?!甭飞嫌鲆娞忧@钪景病R王護軍李思行被押解進京師,魏徵和副使商議說:“正好有詔書,東宮和齊王府舊屬一律免罪,現(xiàn)又捕送志安等人,誰能沒有疑心呢?我們雖去傳達圣旨,人們一定不信?!本头帕酥景驳热硕笞嗦劤?。出使回來,太宗很高興,和他日益親近,有時引至臥室,詢問天下之事。魏徵也認為這種賞識是不世之遇,便說盡心中想法而毫無隱諱,共上奏二百多項提議,全都切實可行合乎太宗之意。由此任職為尚書右丞,兼任諫議大夫。

  左右近臣有人詆毀魏徵偏袒親戚朋友,太宗派遣溫彥博訊問此事,與事實不符。溫彥博說:“魏徵作為臣子,不能著明形跡,遠避嫌疑,因而遭到無端誹謗,這是應當責備的?!碧诰徒袦貜┎┤ヘ焸湮横?。魏徵進見太宗,說:“臣聽說君臣應當同心,這就叫作如同一體,怎能拋棄至公,只求形跡?如果上下全都如此,國家興亡就難以預料了。”太宗吃驚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魏徵叩頭說:“愿陛下讓臣做良臣,不要讓臣做忠臣。”

  太宗說“:忠臣、良臣有差別嗎?”魏徵說:“稷、契、咎陶是良臣,龍逢、比干是忠臣。

  良臣,自身得美名,君主受顯號,子孫世代相承,福慶傳之無窮;忠臣,自身受禍被殺,君主陷于昏暴,國破家亡,僅取空名。這就是兩者的區(qū)別。”太宗說“:好。”

  接著問“:做君主的人怎樣做才能明,犯何過失才會暗?”魏徵說:“君主之所以明,在于多方聽取意見;之所以暗,在于偏聽偏信。堯、舜大開四門,眼明能視四方,耳聰能聽四方,雖有共工、魚玄,不能蒙蔽他們,好聽的言詞荒謬的行為,也不能將他們迷惑。秦二世身居深宮,偏信趙高,天下散亂而不得聞;梁武帝偏信朱異,侯景即將攻城而不得知;隋煬帝偏信虞世基,盜賊四起而不知曉。所以說,君主如能多方聽取意見,奸臣就蒙蔽不了君主,下情就能上達朝廷。”

  鄭仁基女兒既漂亮又有才華,皇后建議娶她進宮為充華,典冊都已具辦。

  有人說她已定下婚約。魏徵進諫道“:陛下居于樓臺,就應讓百姓有居室;吃美食,就應讓百姓吃飽飯;看到身邊的侍妾,就應讓百姓有室家。如今鄭女已許配人家,陛下娶她進宮,難道是為民父母的意思嗎!”太宗沉痛地責備自己,立即停止冊封之事。

  貞觀三年(629),魏徵以秘書監(jiān)身份參預朝政。高昌王麴文泰將入京朝見,西域各國都想趁此派遣使者進獻貢品。

  太宗下詔文泰使臣厭怛紇干前去迎接。

  魏徵說“:從前文泰入朝,所過地方供應物品尚且不能備齊,如今又加上各國使臣,那么沿邊州縣因供應不足而獲罪者就會增多。他們以商賈身份來,邊民可因此而得利;如做賓客來,中國就會因耗資財而貧困冷落。東漢建武年間,西域各國請求設(shè)置都護、派遣王子入侍,光武帝不答應,就是不愿為蠻夷而耗費中國?!碧谡f“:對?!绷⒓醋坊匾呀?jīng)發(fā)出的詔令。

  那時太宗即位已四年,一年判死刑僅十九人,幾乎棄置刑法而不用,米價每斗才三錢。從前,太宗曾感嘆道:“大亂之后,國家很難治理啊!”魏徵說:“亂后容易治理,就像饑者容易喂食一樣。”太宗說“:古人不是說過,善人治國一百年,然后才能制服殘暴,廢除死刑嗎?”魏徵回答說“:這不是圣哲說的。圣哲之人治天下,功效就像回聲一樣,周年即可,不算太難?!狈獾乱驼f“:不是這樣。夏、商、周三代之后,輕薄詭詐之風日益滋長。

  秦代專用刑法,漢代雜用霸道,都是想治好而不能,不是能治好而不愿。魏徵是書生,喜愛空談,只會擾亂國家,不可聽從?!蔽横缯f:“五帝、三王并沒交換百姓而后教化,實行帝道便為帝,實行王道便為王,關(guān)鍵就在所推行的是什么。黃帝驅(qū)逐蚩尤,經(jīng)七十次戰(zhàn)斗才制服其害,達到無為而治。九黎危害德行,顓頊進行征討,獲勝后就治理得很好。桀作亂,湯流放了他;紂無道,武王討伐他。湯與武王都親身達到太平。如果人們?nèi)諠u輕薄詭詐,不再返于淳樸,如今當會成為鬼魅,又怎能教訓他們呢!”封德彝不能答復,但內(nèi)心認為魏徵不對。太宗卻完全接受而不懷疑。到這時,天下已經(jīng)大治。

  蠻夷君長服用衣冠,帶刀入京宿衛(wèi)。東到大海,南過五嶺,夜不閉戶,行不攜糧,路上就能得到供應。太宗對群臣說“:這是因為魏徵勸我實行仁義的結(jié)果啊??上Х獾乱鸵姴坏酱饲榇司傲?!”

  不久魏徵任職檢校侍中,晉爵為郡公。太宗臨幸九成宮,宮女安置在圍川縣官舍中。尚書右仆射李靖、侍中王王圭接著到來,縣官移出宮女騰出官舍給李靖、王王圭。太宗聞知,發(fā)怒說:“這些人敢作威福,為何輕視我的宮女?”下詔審訊他們。魏徵說:“李靖、王王圭都是陛下的心腹大臣,宮女不過是后宮的掃除奴仆。

  大臣外出,地方官要向他們詢問朝廷法度;返回時,陛下要問他們民間疾苦。官舍本來就是李靖他們召見官員的地方,地方官不能不拜見大臣。宮女則不然,除供應食用之外,無須參見侍候。如為此而審訊官員,將使天下人吃驚?!碧谛盐蜻^來,按下此事不問。

  后來,太宗在丹霄樓宴享群臣,飲酒時對長孫無忌說:“魏徵、王王圭侍奉隱太子、巢剌王時,的確可恨,我能拋棄舊怨,任用才士,無愧于古人。但魏徵每次進諫,如我不從,我發(fā)話時總不馬上回答,這是為什么?”魏徵說“:臣認為事情不對頭,就進諫;如不聽從而馬上回答,便怕就會這樣照辦?!碧谡f:“只管當即答應,再找機會陳說,難道不行?”魏徵說:“從前舜告誡群臣:‘你們不要當面順從,過后又有話說?!绻斆娣拇饝倭碚覚C會陳說,這就是‘過后又有話說’,這不是稷、契侍奉堯、舜的做法?!碧诖笮Φ馈埃喝苏f魏徵舉止怠慢,我卻覺得他很恭敬順從!”魏徵再次叩頭說“:陛下引導臣進言,所以敢如此;不然,臣怎敢屢次觸犯陛下呢!”

  貞觀七年(633),任侍中。當時尚書省有些久拖不決的案件,下詔讓魏徵審理。魏徵平時不熟悉法律,只憑原則照實處理,人人都心悅誠服。進封左光祿大夫、鄭國公。因多病提出辭職。太宗說“:您不見金屬在礦山有何珍貴,把它精心鍛造成器物,人們才看作寶貝。我正把自己比作金屬,把您比作良匠而加以磨礪。您雖有病,還未衰老,怎能這樣辭官呢?”魏徵懇切請求,多次推辭,退意更堅。太宗便改任他為特進,知門下省事,下詔朝廷規(guī)章、國家制度,由他參議得失。與職事官一樣賜予俸祿、屬員及衛(wèi)士。

  文德皇后安葬后,太宗在禁苑中建造高層樓臺,以眺望昭陵,有次帶領(lǐng)魏徵同登,魏徵仔細看后說:“臣眼昏花,看不見什么?!碧谥附o他看,魏徵說:“這不是昭陵嗎?”太宗說“:是。”魏徵說“:臣以為陛下在望獻陵,若是昭陵,我也看得見?!碧诹鳒I,為此而毀高樓,不久因修定五禮,應封一子為縣男,魏徵請封兄之孤子魏叔慈。太宗傷感地說“:這可以勉勵世俗之人?!本痛饝怂?。

  后來太宗出巡洛陽,進駐昭仁宮,對地方官多所譴責。魏徵說“:隋朝因為責備郡縣不進食物,或是供物不夠精美,為此事而無節(jié)制,以致滅亡。所以上天命陛下取而代之,正應謹慎戒懼,約束自己,怎能讓人因供應不奢侈而悔恨呢!

  如認為充足,如今就很充足了;如認為不足,比這多一萬倍也會不知滿足!”太宗吃驚地說:“沒有你,我聽不到這樣的話?!蔽横缤讼潞笥稚鲜枵f:“《尚書》稱‘揚明道德謹慎刑法’,‘要懼用刑法’?!抖Y記》說‘:居于上位容易侍奉,處于下位易被了解,那么刑法就不會繁多了?!疄樯险叨嘁桑傩站蜁械矫曰?;為下者難于了解,君長就會疲憊?!癁樯险呷菀资谭?,為下者易被了解,那么君長就不會疲憊,百姓就不會迷惑,因此君主有一種美德,臣子就不會產(chǎn)生二心。刑罰賞賜的目的,在于勸善懲惡。

  帝王賜用,天下劃一,是不應依據(jù)親疏貴賤而輕重有別的。如今的刑法賞賜則不然,或是出于一時的喜怒,或是出于好惡的不同。高興時該用刑而不忍心使用,發(fā)怒時丟開法律去尋找罪過;對自己喜歡的人極力贊美,對自己厭惡的人百般挑剔。刑罰過濫,小人之道就會增長;賞賜不當,君子之道就會消亡。小人的惡行不予以懲罰,君子的善行不予以鼓勵,而希望天下大治,刑罰棄置不用,這是從沒聽過的事。而且閑暇時清談,全都尊信、崇尚孔子、老子;到作威發(fā)怒之時,就專門效法申不害、韓非。所以道德的旨意還未宏揚,刻薄的風氣就先煽起。從前伯州犁與人串通作弊,楚國的法律便遭破壞;張湯用心輕重不一,漢朝的刑罰便出差錯。何況身為君主而自己就有偏頗呢!近來處罰人員,有的是因為供應不周,有的是因為不能順其意愿,都不是為了達到天下大治而急需處理的事情。

  尊貴不與驕盈相約而驕盈自來,富足不與奢侈相期而奢侈自至,這并不是空話。

  “而且我朝取代隋朝的緣故,正在隋朝本身。用隋朝的庫藏與今日的儲存相比,用隋朝的軍隊與今日的兵馬相比,以隋朝的人口與今日的百姓相比,計其長短大小,該有多大差別啊!然而隋朝因富強而滅亡,就是因為國家動蕩;我朝因貧乏而平安,就是因為國家寧靜。寧靜就會平安,動蕩就會亂亡,這人人都知道,并不是隱晦難見、微妙難察的道理。

  不走平坦的道路,而沿覆車之轍而行,這是為什么?是因為居安而不思危,安定時沒想到動亂,生存時沒考慮到滅亡。

  隋朝未亂之時,自以為不會發(fā)生動亂;未亡之時,自以為不會滅亡。所以兵馬屢動,徭役不息,直到被殺受辱時,還不明白滅亡的緣故。豈不可悲!照看長相的美丑,得用靜止的水,觀察國家政局的安危,必用已亡之國作為借鑒?!对娊?jīng)》說:‘殷朝的借鑒不遠,就在夏朝時候?!枷M斀竦呐e動,能用隋朝作為借鑒,那么存亡治亂的道理就可得知。想到能導致危險的原因就可獲得安寧,想到能造成動亂的原因就可使天下太平,想到能使其滅亡的原因就能求得生存的權(quán)利。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就在于節(jié)制嗜好和欲望,減少出游和行獵的次數(shù),平息奢靡豪華之風,停建不急之役,謹慎而不偏聽,親近忠厚之人,疏遠阿諛奉承之徒而已。

  保持帝業(yè)容易,取得帝業(yè)的確困難。如今既已取得難得的帝業(yè),難道就不能保持易保的帝業(yè)嗎?不能牢固地保持它,就是因為驕奢淫逸之心在動搖它?!?/p>

  太宗在積翠池宴請群臣,和群臣痛飲美酒,賦詩言志。魏徵賦《西漢》之詩,其末章說:“最終依靠叔孫通制禮,然后才知道皇帝的尊嚴?!碧谡f:“魏徵說話,沒有不用禮來約束我的?!庇幸惶欤趶娜輪栁横纭埃航鼇韲艺稳绾??”魏徵見太平日久,太宗思想有所疏忽,因而回答說“:陛下在貞觀初年,誘導臣下進諫。三年以后,遇到進諫者能樂意聽從。

  近一二年來勉強接受進諫,而心中照舊不滿?!碧隗@奇地說:“你憑什么這樣說?”魏徵回答說:“陛下剛即位時,判決元律師死罪,孫伏伽進諫,認為依照法律不應處死,陛下將蘭陵公主園囿賞賜給他,價值一百萬錢。有人說:‘賞賜太厚。’陛下回答說:‘我即位后,還沒有進諫的人,所以要厚賞?!@就是誘導臣下進諫。后來柳雄謊報在隋朝任官的資歷,有關(guān)部門得知實情,彈劾他弄虛作假,判決他死罪。戴胄上奏說,柳雄之罪只應流放,接連上奏四五次,陛下才赦免其死罪。并對戴胄說‘:如是這樣嚴格守法,就不會濫用刑法了?!边@就是高興地聽從勸諫。近來皇甫德參上書說‘:修建洛陽宮,是讓百姓受苦;征收地租,是橫征暴斂;世俗喜好梳高髻,是受宮中影響?!菹掳l(fā)怒說‘:這人要國家不役使一人,不收任何租稅,宮女去掉頭發(fā),才能合他的心意?!忌献嗾f:‘人臣上書言事,不激切就不能打動君主之心,一旦激切就接近毀謗?!敃r陛下雖說聽從臣言,賞賜絲帛,免治其罪,但心內(nèi)終究憤恨不平。這就是難于接受進諫了?!碧谛盐颍f:“不是你,說不出這樣的話。人苦于不能了解自己?!?/p>

  在此之前,太宗建造飛山宮,魏徵上疏說:“隋朝據(jù)有天下三十多年,教化行于萬里,威勢震撼異族,然而頃刻喪失殆盡。那位煬帝,難道厭惡安定喜好滅亡嗎?只因倚仗國力富強,不顧后患。驅(qū)使天下之人,役使萬物,以奉養(yǎng)自己,搜求財帛子女,裝修樓臺館所,徭役無時止息,征戰(zhàn)接連不休,對外顯示威嚴,對內(nèi)行其險詐猜忌,邪惡者進用,忠正者斥退,上下互相欺瞞,百姓無法活命,以致自身死于匹夫之手,為天下之人所笑。

  圣人乘此時機,拯救天下危難。如今隋帝的樓臺館所,盡被陛下所居;奇珍異物,盡為陛下所有;貴婦美女,盡在陛下身邊;四海九州之人,盡成陛下臣妾。如能借鑒隋朝之所以滅亡的原因,思慮我朝獲取天下的緣故,焚其寶衣,毀其廣殿,安居于低矮的宮室,那就具有上等德行。如已成之業(yè)不致敗落,承襲其原有的樓臺館所,取消一切不急之務(wù),那就具有次一等的德行。如不思慮創(chuàng)立帝業(yè)的艱難,認為天命可以依仗,憑借基址擴建宮殿,快意于奢侈淫逸,使人們不見德政而勞役不休,那就是下等的德行了。用暴政取代暴政,將會照樣出現(xiàn)動亂。做事不合法規(guī),后人就沒有好評。民怨神怒,災害就會發(fā)生;災害發(fā)生,動亂就會暴發(fā)。動亂暴發(fā),自己的生命和名聲能保持善終就很少見了?!?/p>

  這一年,天降大雨,谷水、洛水泛濫成災,沖毀宮觀十九所,漂沒居民六百家。魏徵上書陳事說:“臣聽說治國以德與禮為基礎(chǔ),以誠與信為保證。誠、信確立,居下者就不會產(chǎn)生二心;德、禮表現(xiàn)出來,遠方之人就會前來歸附。所以德、禮、誠、信四者,是治國之大綱,不可廢棄片刻。古書說:‘君主按禮節(jié)使用臣下,臣下應盡心竭力侍奉君主?!怨乓詠砣丝偸且赖?,人民如不信任統(tǒng)治者,國家就立不住腳?!€說‘:說同樣的話而被信任,是因說話之前就受信任。同樣的命令被執(zhí)行,是在命令之外是否真誠待人所致?!敲矗f話不被聽從,是因不受信任;命令不被執(zhí)行,是因缺乏誠意。不受信任的話,缺乏誠意的命令,君子是不說不為的。

  “自從王道美好光明,至今已延續(xù)十多年了,倉庫糧食越積越多,土地更為廣闊,然而德行不能天天增廣,仁義不能日漸加深,是何緣故呢?是因?qū)Υ枷?,沒有盡其誠信,雖有善始的勤勞,而無善終的美德。因此阿諛奉承之徒得以施展伎倆,說同心之人是結(jié)黨營私,揭人隱私是大公無私,剛強正直是專權(quán)自用,忠直敢諫是誹謗誣蔑。稱為結(jié)黨營私,雖是忠信也遭懷疑;稱為大公無私,雖是做假也無罪過;剛強正直的人害怕專權(quán)的指責而不敢盡力辦事,忠誠敢諫的人顧慮誹謗非議而不敢盡言?;髞y視聽,阻塞大道,妨礙教化,損傷德行,沒有比這更甚的了。

  “如今將致天下于大治的任務(wù)托付給君子,而其得失有時卻詢問小人,這樣的話,毀譽就為小人操縱,而督察責罰則常加在君子頭上。中等才智的人豈無小惠,但思慮不能遠大,即使他們竭誠盡力,仍然不免傾覆敗亡,何況心懷奸邪察顏觀色行事的人呢!所以孔子說‘:君子中不仁愛的人是有的,但沒有小人而有仁德的。’所以君子不能沒有小惡,但惡不積多不妨礙其正直;小人不時也有小善,但善不積多不能使其忠誠。如今稱某人為善人,又擔心他不可信任,這與豎起直木而懷疑其影不直有何區(qū)別呢?所以上不被下級信任就不能指揮下級,下不受上級信任就無法事奉上級,信任的意義很大?。?/p>

  “從前齊桓公問管仲說:‘我想讓酒壞在杯中,肉爛在俎上,這不會妨礙霸業(yè)吧?’管仲說:‘這本不好,但不會妨礙霸業(yè)?!腹f‘:怎樣做才妨礙霸業(yè)呢?’管仲說‘:不能知人,妨礙霸業(yè);知而不能任用,妨礙霸業(yè);用而不給職銜,妨礙霸業(yè);給職銜而不信任,妨礙霸業(yè);雖信任而又讓小人參與,妨礙霸業(yè)?!瘯x國中行穆伯進攻鼓國,過了一年還未攻下。饋閑倫說‘:鼓國的嗇夫,閑倫認識,不用勞累士大夫,鼓國就可得到?!虏淮饝?。左右之人說‘:不折一戟,不傷一卒,而鼓國可得,您為何不答應?’穆伯說:‘閑倫為人,諂佞而不仁。如讓閑倫拿下鼓國,我就不得不予以獎賞;如獎賞他,就是獎賞佞人。佞人得志,就是讓晉國舍棄仁德而為邪佞,雖得鼓國,又有何用!’穆伯不過是列國大夫,管仲只是霸主的輔佐,尚能謹慎于信任別人,遠避讒諛之徒,何況陛下這樣的上圣呢!如想讓君子小人是非分明,必定要以德懷撫,以信相待,以義勉勵,以禮約束,然后表彰善人而厭棄惡人,審慎刑法而明于獎賞,無為而治的善政就為時不遠了!如表彰善人而不提拔,討厭惡人而不除掉,罰不加于有罪,賞不及于有功,那么危亡之時甚至不能保全?!?/p>

  太宗下手詔給以表彰和答復。在這種情況下,下令廢免明德宮玄圃院,將它賜給遭受水災的民戶。

  有一天,宴請群臣時,太宗說“:貞觀之前,隨我平定天下,輾轉(zhuǎn)奔波,是房玄齡的功勞。貞觀以后,進獻忠告,糾正我的過失,為國家求長久利益,僅魏徵而已。即使是古代的名臣,也比不過他們!”親自解下佩刀,賞賜給他們倆。太宗曾問群臣說:“魏徵與諸葛亮哪個賢能?”岑文本說:“諸葛亮兼有將相之才,魏徵不能和他相比?!碧谡f“:魏徵履行仁義,以輔佐本人,想使本人達到堯、舜地步,雖是諸葛亮也比不過他?!碑敃r上書言事者多,有的不切實際,太宗厭煩,想予以駁斥,魏徵說:“古時設(shè)立謗木,想了解自己的過錯。密封的上書,就是謗木制度的遺意吧!陛下想知得失,應當任其所言。說得對,對朝廷有益;不對,也無損于政局?!碧诟吲d了,對上書言事者全都加以撫慰而后送走。

  貞觀十三年(639),阿史那結(jié)社率作亂,云陽石頭自燃,從冬直到這一年的五月不下雨,魏徵上疏極力盡言說:“臣侍奉陛下十幾年,陛下答應臣推行仁義之道,保持它而不喪失;勤儉樸素,始終如一。善言還在耳邊,臣不敢忘。近年以來,漸漸不如當初。現(xiàn)恭謹?shù)胤謼l陳敘,或可補其萬一。

  “陛下在貞觀初年,清凈寡欲,教化遍及荒遠地區(qū)。如今派遣使臣于萬里之外,購取駿馬,搜訪奇珍。從前漢文帝不接受千里馬,晉武帝焚毀雉頭裘。陛下時常議論,要遠比于堯、舜,今日所為,卻要居于漢文帝、晉武帝之下嗎?這是逐漸不能堅持到底的第一件事。子貢問怎樣治理百姓,孔子說:‘恐懼啊,就像用爛繩駕馭六馬拉的車輛?!迂曊f‘:怕什么呢?’孔子回答說:‘不用正道引導,就會成為我們的仇敵,怎能不怕呢!’陛下在貞觀初年,關(guān)心百姓的疾苦,如同自己的子女一樣,不輕易營建宮室。近來既已奢侈放縱,便想動用民力,還說‘:百姓無事容易驕慢,如服勞役就容易使喚?!怨乓詠聿辉羞^百姓安樂而導致國家覆亡的事,哪有怕他們驕縱而安排勞役的道理呢!這是逐漸不能堅持到底的第二件事。陛下在貞觀初年,勤苦自己以利于他人,近來則縱欲以勞民。雖然不停地說憂民,而心里關(guān)切的卻是使自己快樂的事。不考慮建造之事,而說:‘不這樣做,對我身體不利?!慈酥G橥普摚l敢再來諫爭!這是逐漸不能堅持到底的第三件事。在貞觀初年,親近君子,排斥小人。近來則輕褻小人,而禮重君子。

  禮重君子是對他們敬而遠之;輕褻小人,是對他們寵幸接近。接近小人,就看不到他們的過錯;疏遠君子,就不知道他們的正確??床坏骄拥恼_之處,那么不等嫌隙出現(xiàn)就已疏遠;看不到小人的過錯,那么時間一長自會親昵。親昵小人,疏遠君子,而想使政治清明,沒聽說過。這是逐漸不能堅持到底的第四件事。在貞觀初年,不以異物為貴,不做無益之事。如今稀有之物紛紛進奉,玩好之物的制作沒有停息的時候。君長奢侈淫逸而期望臣民艱苦樸素,土木工程遍地而期望農(nóng)業(yè)興旺,是辦不到的。這是逐漸不能堅持到底的第五件事。貞觀初年,求賢若渴,賢人所薦之人,陛下隨即信賴使用,取其所長,并常常擔心做不到這一點。近來用人,隨其內(nèi)心好惡而定,因群賢推舉而用,又以一人的毀謗而廢;雖是多年委任且受信任者,有時竟出于一時的懷疑而斥逐。人的行為有平昔遵循的信念,做事也有既成痕跡可查,一人的毀謗未必可信,多年的善行不應頃刻勾銷。陛下不察其緣由,以一人之言作為褒貶的根據(jù),就會使得讒佞之人通行無阻,守道之士日漸疏隔。這是逐漸不能持之以恒的第六件事。貞觀初年,陛下身居高位,沒有行獵的愛好。數(shù)年之后,不能保持初志,以致遠方蠻夷,也來進獻鷹犬,陛下晨出夜歸,以馳馬射箭為樂,不測之事發(fā)生,如何解救得了?這是逐漸不能持之以恒的第七件事。貞觀初年,陛下待臣有禮,群情能夠上達。如今地方官入朝奏事,見不到天子之面,偶有短處,便受指責挑剔,他們雖有忠誠之心,而不能申訴朝廷。這是逐漸不能持之以恒的第八件事。貞觀初年,陛下孜孜以求治國之道,常常感到不足。近來卻倚仗功業(yè)之大,才智之明,增長傲氣放縱欲望,無事興兵,問罪于遠方蠻夷。受寵幸者迎合旨意不肯進諫,被疏遠者害怕威勢而不敢發(fā)言。長此下去,為害不淺。這是逐漸不能持之以恒的第九件事。貞觀初年,連年發(fā)生霜旱災害,京畿之民并往關(guān)外就食,扶老攜幼,來往數(shù)年,而無一戶逃亡。這是因為陛下憐惜撫慰,所以百姓至死也不離心。近來百姓疲于徭役,關(guān)中之人,更是疲憊不堪。

  各類工匠服役期滿,強留役使而不遣返;適齡軍士輪番宿衛(wèi),到期另有驅(qū)使。官府購物很多,背負者相望于市肆及道上。

  萬一糧食欠收,百姓之心,恐怕不會像從前那樣安定穩(wěn)妥了。這是逐漸不能持之以恒的第十件事。

  “福禍沒有定準,全在人們自己招來,人無過失,妖物不會隨意出現(xiàn)。如今干旱致災,遠及各處州郡,惡人造起的叛亂,就出在京城之內(nèi),這是上天在顯示警告,也是陛下憂懼操勞之時。這是千載難遇的吉期,機會不可再得,明主能做到而不做,這就是臣之所以憂思難忘深為感嘆的原因啊!”

  這篇奏疏呈上后,太宗說:“我已知道自己的過失了,愿意改正,以使善道堅持到底。如果違背這些話,哪有臉面與您相見呢!正要把你這篇奏疏,安置屏風之上,以便早晚觀看,還將把它抄送史館,讓千秋萬代都了解君臣間的大義?!?/p>

  隨即賜予魏徵黃金十斤,駿馬二匹。

  高昌平定后,太宗在兩儀殿宴請群臣,嘆息說:“高昌如不喪失德行,哪能至于滅亡!但我也要告誡自己,不用小人的話來非議君子,也許就能獲得安定了?!蔽横缯f:“從前齊桓公和管仲、鮑叔牙、寧戚四人一道飲酒,桓公對叔牙說:‘為什么不站起來為我祝壽?’叔牙捧杯站起來說‘:愿您不要忘了逃亡莒國的日子,愿管仲不要忘了被囚魯國的日子,愿寧戚不要忘了車下喂牛的日子。’桓公離座向叔牙感謝道‘:我和兩位大夫如能記住先生的話,國家就不會有危險了?!碧谡f“:我不敢忘記做平民的日子,您不可忘記鮑叔牙的為人?!?/p>

  太宗派遣使者到西域冊立葉護可汗。使者還沒回來,又派使者攜帶金銀絲帛到西域各國買馬。魏徵說“:現(xiàn)在冊立可汗之事未定,就派人去各國買馬,他們就會認為陛下意在買馬,不在冊立可汗??珊沟昧ⅲ筒粫涯畋菹碌亩鞯?。

  各屬國聞知此事,就會認為中國輕義而重利,不一定買到馬而先丟了義。從前魏文帝想求購西域大珠,蘇則認為如果皇恩達于四海,那么寶物就會不求自來;求購而得到它,就不值得寶貴。陛下不怕蘇則的議論嗎?”太宗便停派買馬的使者。

  之后尚書右仆射的職位空缺出來,太宗想用魏徵,魏徵推讓,未任此職。皇太子承乾與魏王李泰彼此結(jié)仇,太宗說:“當今忠直貴重的朝臣,沒人超過魏徵,我派他輔佐皇太子,統(tǒng)一天下之人的期望,太子的翅膀就能變硬?!庇谑侨蚊麨樘犹珟煛N横缫圆橛赏妻o其職,太宗下詔回答說:“漢太子以四皓為輔佐,我依靠您,也是這個意思。您雖臥病,也可保全太子?!?/p>

  貞觀十七年(634),魏徵病重。魏徵家里原無正寢,太宗命令停建小殿,用其材料為之營構(gòu),僅用五天完工。賜給魏徵素褥布被,以遵從其意愿。命令中郎將在他家值宿,有動靜隨時奏聞,所賜藥品、膳食不計其數(shù),宮中出使之人不絕于道。太宗親臨問疾,屏退左右,交談終日才回宮中。后來又與皇太子一道來到魏徵家里,魏徵加蓋朝服,拖著腰帶。太宗悲痛憂悶,撫摸他流下眼淚,問他有何要求。魏徵回答說:“寡婦不憂緯線的多少,而憂慮宗周的危亡!”太宗準備把衡山公主嫁給魏徵的兒子叔玉,當時公主也隨同來至其家,太宗對魏徵說:“您看一下新娘吧!”魏徵已說不出話。這天晚上,太宗夢見魏徵還像平日一樣,天亮時,魏徵逝世。太宗親臨哭吊,極為悲痛,為之罷朝五天。太子在西華堂為魏徵舉哀。天子下詔內(nèi)外百官朝集使全都前去送葬,追贈他為司空、相州都督,定謚號為文貞,給予羽葆、鼓吹、班劍四十人,將他陪葬于昭陵。將下葬時,其妻裴氏推辭說:“魏徵平日節(jié)儉,現(xiàn)以一品官的禮節(jié)安葬,儀仗器物太多,不合他的本意。”太宗答應其請,便用素車載棺,白布做其帷幔,不用涂車及草人草馬等物。

  太宗登上禁苑西樓,遙望靈車而痛哭盡哀。晉王奉命在道旁設(shè)食祭奠。太宗親做碑文,并書寫出來刻在石上。還賜給其家封邑九百戶。

  太宗后來臨朝,感嘆地說:“以銅做鏡子,可以端正衣冠;以古史為鏡子,可以了解王朝興廢;以賢人做鏡子,可以明白治政得失。我曾保有這樣的三面鏡子,對內(nèi)防止自己的過失。如今魏徵逝世,亡失了一面鏡子。我近派人到他家去,得到寫了字的一張紙,僅寫一半,其中可辨認的部分這樣說:‘天下的事情,有善也有惡,任用善人則國家安定,任用惡人則使國家危亡。公卿大臣之內(nèi),感情有愛有恨,憎恨的人只見到可恨之處,喜愛的人只看見可愛之處。愛與恨之間,應當小心謹慎地對待。如果愛其人而又知其缺點,恨其人而又知其優(yōu)點,除去邪惡而不猶疑,任用賢人而不猜測,國家就能興旺發(fā)達了?!浯篌w內(nèi)容就是這樣。我反復思忖,恐怕難免犯這種錯誤。

  公卿大臣隨從侍衛(wèi)可將這些話寫在朝笏之上,見此情況一定要進行諫爭?!?/p>

  魏徵的身材容貌與普通人沒多少不同,但有志氣膽略,每次犯顏進諫,雖遇太宗暴怒,而神色不變,最終天子也為之收斂神威。議者說孟賁、夏育的勇氣也不能與之相比。魏徵曾于上冢墓返回時上奏說“:近來聞知陛下將出行關(guān)南,既已準備好而后又中止,這是為什么?”太宗說“:怕您有言,便中斷此行。”起初,天下喪亂之后,典章圖籍散亡,魏徵上奏引薦諸儒收集校正秘書,使得國家圖籍文獻粲然完備。還曾因《小戴禮》綜合匯錄不合倫次,重新編寫《類禮》二十篇,數(shù)年之后方才完成。太宗贊美其書,下令謄錄后藏于內(nèi)府。太宗本以武力平定天下,天下雖已大治,仍然不忘經(jīng)略邊疆蠻夷地區(qū)。因此魏徵每逢侍宴,演奏《破陣武德舞》,就低下頭來不看,演至《慶善樂》時,就欣賞回味而不知疲倦,全是為了借此寓托諷切意思而已。

  魏徵逝世后,太宗思念不已,登上凌煙閣觀看功臣畫像時,還賦詩痛悼魏徵。

  有人聞知此事妒心大發(fā),百般詆毀魏徵。

  魏徵曾經(jīng)推薦杜正倫、侯君集有才干能任宰相,到正倫因坐罷官,君集坐謀反罪被殺后,小人便指責魏徵曾阿附惡黨;又說魏徵曾記下前后諫爭之言,給史官褚遂良觀看。太宗因此更為不滿,便停止叔玉的婚事,仆倒為魏徵寫的碑文,所以其家逐漸衰落。

  遼東會戰(zhàn)時,高麗、靺鞨兵馬進犯唐軍陣地,李責力等人盡力死戰(zhàn)方才破敵。

  大軍返還后,太宗神情悵然地說:“魏徵如健在的話,我能有這次行動嗎?”立即征召其家屬前往行在處所,賞賜慰勞其妻子兒女,用少牢祠祭魏徵之墓,重新樹立石碑,恩禮更為崇敬。

  他有四個兒子:叔玉、叔琬、叔瞞、叔瑜。叔玉承襲其爵位為光祿少卿。神龍初年,以叔玉之子魏膺繼續(xù)襲封。叔瞞,任禮部侍郎,武后時被酷吏殺害。叔瑜,任豫州刺史,善寫草隸字體,將其筆意傳授其子魏華及外甥薛稷。世人稱書法精妙的人“前有虞世南、褚遂良,后有薛稷、魏華”。魏華任職檢校太子左庶子,封武陽縣男。開元年間,其家寢堂失火,子孫后人痛哭三天,朝廷下詔百官前往吊問。

  魏徵的五世孫有魏謨。

  贊文說:君臣之間,相處難道不難嗎!以魏徵的忠誠,以太宗的明智,身死不久,猜忌誣陷便暢行無阻。當初,魏徵的進諫之言,累計達數(shù)十余萬字之多,至于君子與小人的道理,不是沒有對太宗反復申述過,正是擔心邪佞之徒擾亂忠良。但死后仍然不免此難。所以說“,潔白的東西易被污染,剛直的人難以自全”,成為自古以來人們感嘆的話。唐人柳芳曾稱:“魏徵去世,人們不論認識與否,無不遺憾惋惜,認為他是類似于上古時代的正直之士?!边@話說得不錯??!

  魏徵

  魏徵,字玄成,魏州曲城人。少孤,落魄,棄貲產(chǎn)不營,有大志,通貫書術(shù)。 隋亂,詭為道士。武陽郡丞元寶藏舉兵應李密,以徵典書檄。密得寶藏書,輒稱善, 既聞徵所為,促召之。徵進十策說密,不能用。王世充攻洛口,徵見長史鄭颋曰: “魏公雖驟勝,而驍將銳士死傷略盡;又府無見財,戰(zhàn)勝不賞。此二者不可以戰(zhàn)。 若浚池峭壘,曠日持久,賊糧盡且去,我追擊之,取勝之道也?!憋F曰:“老儒常 語耳!”徵不謝去。

  后從密來京師,久之未知名。自請安輯山東,乃擢秘書丞,馳驛至黎陽。時李 勣尚為密守,徵與書曰:“始魏公起叛徒,振臂大呼,眾數(shù)十萬,威之所被半天下, 然而一敗不振,卒歸唐者,固知天命有所歸也。今君處必爭之地,不早自圖,則大 事去矣!”勣得書,遂定計歸,而大發(fā)粟饋淮安王之軍。

  會竇建德陷黎陽,獲徵,偽拜起居舍人。建德敗,與裴矩走入關(guān),隱太子引為 洗馬。徵見秦王功高,陰勸太子早為計。太子敗,王責謂曰:“爾鬩吾兄弟,奈何?” 答曰:“太子蚤從徵言,不死今日之禍?!蓖跗髌渲?,無恨意。

  即位,拜諫議大夫,封鉅鹿縣男。當是時,河北州縣素事隱、巢者不自安,往 往曹伏思亂。徵白太宗曰:“不示至公,禍不可解?!钡墼唬骸盃栃邪灿骱颖薄!?道遇太子千牛李志安、齊王護軍李思行傳送京師,徵與其副謀曰:“屬有詔,宮府 舊人普原之。今復執(zhí)送志安等,誰不自疑者?吾屬雖往,人不信?!奔促J而后聞。 使還,帝悅,日益親,或引至臥內(nèi),訪天下事。徵亦自以不世遇,乃展盡底蘊無所 隱,凡二百余奏,無不剴切當?shù)坌恼摺S墒前萆袝邑?,兼諫議大夫。

  左右有毀徵阿黨親戚者,帝使溫彥博按訊,非是。彥博曰:“徵為人臣,不能 著形跡,遠嫌疑,而被飛謗,是宜責也?!钡壑^彥博行讓徵。徵見帝,謝曰:“臣 聞君臣同心,是謂一體,豈有置至公,事形跡?若上下共由茲路,邦之興喪未可知 也。”帝矍然,曰:“吾悟之矣!”徵頓首曰:“愿陛下俾臣為良臣,毋俾臣為忠 臣。”帝曰:“忠、良異乎?”曰:“良臣,稷、契、咎陶也;忠臣,龍逢、比干 也。良臣,身荷美名,君都顯號,子孫傅承,流祚無疆;忠臣,己嬰禍誅,君陷昏 惡,喪國夷家,只取空名。此其異也?!钡墼唬骸吧啤!币騿枺骸盀榫吆蔚蓝?, 何失而暗?”徵曰:“君所以明,兼聽也;所以暗,偏信也。堯、舜氏辟四門,明 四目,達四聰。雖有共,鮌,不能塞也,靖言庸違,不能惑也。秦二世隱藏其身, 以信趙高,天下潰叛而不得聞;梁武帝信硃異,侯景向關(guān)而不得聞;隋煬帝信虞世 基,賊遍天下而不得聞。故曰,君能兼聽,則奸人不得壅蔽,而下情通矣?!?

  鄭仁基息女美而才,皇后建請為充華,典冊具?;蜓栽S聘矣。徵諫曰:“陛下 處臺榭,則欲民有楝宇;食膏粱,則欲民有飽適;顧嬪御,則欲民有室家。今鄭已 約昏,陛下取之,豈為人父母意!”帝痛自咎,即詔停冊。

  貞觀三年,以秘書監(jiān)參豫朝政。高昌王曲文泰將入朝,西域諸國欲因文泰悉遣 使者奉獻。帝詔文泰使人厭怛紇干迎之。徵曰:“異時文泰入朝,所過供擬不能具, 今又加諸國焉,則瀕塞州縣以乏致罪者眾。彼以商賈來,則邊人為之利;若賓客之, 中國蕭然耗矣。漢建武時,西域請置都護、送侍子,光武不許,不以蠻夷敝中國也。” 帝曰:“善?!弊分蛊湓t。

  于是帝即位四年,歲斷死二十九,幾至刑措,米斗三錢。先是,帝嘗嘆曰: “今大亂之后,其難治乎?”徵曰:“大亂之易治,譬饑人之易食也?!钡墼唬?“古不云善人為邦百年,然后勝殘去殺邪?”答曰:“此不為圣哲論也。圣哲之治, 其應如響,期月而可,蓋不其難?!狈獾乱驮唬骸安蝗?。三代之后,澆詭日滋。秦 任法律,漢雜霸道,皆欲治不能,非能治不欲。徵書生,好虛論,徒亂國家,不可 聽。”徵曰:“五帝、三王不易民以教,行帝道而帝,行王道而王,顧所行何如爾。 黃帝逐蚩尤,七十戰(zhàn)而勝其亂,因致無為。九黎害德,顓頊征之,已克而治。桀為 亂,湯放之;紂無道,武王伐之。湯、武身及太平。若人漸澆詭,不復返樸,今當 為鬼為魅,尚安得而化哉!”德彝不能對,然心以為不可。帝納之不疑。至是,天 下大治。蠻夷君長襲衣冠,帶刀宿衛(wèi)。東薄海,南逾嶺,戶闔不閉,行旅不赍糧, 取給于道。帝謂群臣曰:“此徵勸我行仁義,既效矣。惜不令封德彝見之!”

  俄檢校侍中,進爵郡公。帝幸九成宮,宮御舍湋川宮下。仆射李靖、侍中王珪 繼至,吏改館宮御以舍靖、珪。帝聞,怒曰:“威福由是等邪!何輕我宮人?”詔 并按之。徵曰:“靖、珪皆陛下腹心大臣,宮人止后宮掃除隸耳。方大臣出,官吏 諮朝廷法式;歸來,陛下問人間疾苦。夫官舍,固靖等見官吏之所,吏不可不謁也。 至宮人則不然,供饋之余無所參承。以此按吏,且駭天下耳目?!钡畚颍瑢嫴粏?。

  后宴丹霄樓,酒中謂長孫無忌曰:“魏徵、王珪事隱太子、巢刺王時,誠可惡, 我能棄怨用才,無羞古人。然徵每諫我不從,我發(fā)言輒不即應,何哉?”徵曰: “臣以事有不可,故諫,若不從輒應,恐遂行之?!钡墼唬骸暗芗磻殑e陳論, 顧不得?”徵曰:“昔舜戒群臣:‘爾無面從,退有后言?!裘鎻目?,方別陳論, 此乃后言,非稷、蒐所以事堯、舜也?!钡鄞笮υ唬骸叭搜葬缗e動疏慢,我但見其 嫵媚耳!”徵再拜曰:“陛下導臣使言,所以敢然;若不受,臣敢數(shù)批逆鱗哉!”

  十年,為侍中。尚書省滯訟不決者,詔徵平治。徵不素習法,但存大體,處事 以情,人人悅服。進左光祿大夫、鄭國公。多病,辭職,帝曰:“公獨不見金在鑛 何足貴邪?善冶鍛而為器,人乃寶之。朕方自比于金,以卿為良匠而加礪焉。卿雖 疾,未及衰,庸得便爾?”徵懇請,數(shù)卻愈牢。乃拜特進,知門下省事,詔朝章國 典,參議得失,祿賜、國官、防閤并同職事。

  文德皇后既葬,帝即苑中作層觀,以望昭陵,引徵同升,徵孰視曰:“臣毛 昏,不能見?!钡壑甘局缭唬骸按苏蚜晷??”帝曰:“然?!贬缭唬骸俺家詾?陛下望獻陵,若昭陵,臣固見之?!钡燮?,為毀觀。尋以定五禮,當封一子縣男, 徵請封孤兄子叔慈。帝愴然曰:“此可以勵俗。”即許之。

  后幸洛陽,次昭仁宮,多所譴責。徵曰:“隋惟責不獻食,或供奉不精,為此 無限,而至于亡。故天命陛下代之,正當兢懼戒約,奈何令人悔為不奢。若以為足, 今不啻足矣;以為不足,萬此寧有足邪?”帝驚曰:“非公不聞此言?!蓖擞稚鲜?曰:

  《書》稱“明德慎罰”,“惟刑之恤”。《禮》曰:“為上易事,為下易知, 則刑不煩?!薄吧隙嘁?,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狈蛏弦资?,下易知,君 長不勞,百姓不惑,故君有一德,臣無二心。夫刑賞之本,在乎勸善而懲惡。帝王 所與,天下畫一,不以親疏貴賤而輕重者也。今之刑賞,或由喜怒,或出好惡。喜 則矜刑于法中,怒則求罪于律外;好則鉆皮出羽,惡則洗垢索瘢。蓋刑濫則小人道 長,賞謬則君子道消。小人之惡不懲,君子之善不勸,而望治安刑措,非所聞也。 且暇豫而言,皆敦尚孔、老;至于威怒,則專法申、韓。故道德之旨未弘,而鍥薄 之風先搖。昔州犁上下其手而楚法以敝,張湯輕重其心而漢刑以謬,況人主而自高 下乎!頃者罰人,或以供張不贍,或不能從欲,皆非致治之急也。夫貴不與驕期而 驕自至,富不與奢期而奢自至,非徒語也。

  且我之所代,實在有隋。以隋府藏況今之資儲,以隋甲兵況今之士馬,以隋戶 口況今之百姓,挈長度大,曾何等級焉!然隋以富強而喪,動之也;我以貧寡而安, 靜之也。靜之則安,動之則亂,人皆知之,非隱而難見、微而難察也。不蹈平易之 涂,而遵覆車之轍,何哉?安不思危,治不念亂,存不慮亡也。方隋未亂,自謂必 無亂;未亡,自謂必不亡。所以甲兵亟動,徭役不息,以至戮辱而不悟滅亡之所由 也,豈不哀哉!夫監(jiān)形之美惡,必就止水;監(jiān)‘政之安危,必取亡國?!对姟吩唬?“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臣愿當今之動靜,以隋為鑒,則存亡治亂可得而知。思 所以危則安矣,思所以亂則治矣,思所以亡則存矣。存亡之所在,在節(jié)嗜欲,省游 畋,息靡麗,罷不急,慎偏聽,近忠厚,遠便佞而已。夫守之則易,得之實難。今 既得其所難,豈不能保其所易?保之不固,驕奢淫泆有以動之也。

  帝宴群臣積翠池,酣樂賦詩。徵賦《西漢》,其卒章曰:“終藉叔孫禮,方知 皇帝尊。”帝曰:“徵言未嘗不約我以禮?!彼眨瑥娜輪栐唬骸氨日稳艉??” 徵見久承平,帝意有所忽,因?qū)υ唬骸氨菹仑懹^之初,導人使諫。三年以后,見諫 者悅而從之。比一二年,勉強受諫,而終不平也?!钡垠@曰:“公何物驗之?”對 曰:“陛下初即位,論元律師死,孫伏伽諫以為法不當死,陛下賜以蘭陵公主園, 直百萬?;蛟唬骸p太厚。’答曰:‘朕即位,未有諫者,所以賞之?!藢耸?諫也。后柳雄妄訴隋資,有司得,劾其偽,將論死,戴胄奏罪當徒,執(zhí)之四五然后 赦。謂胄曰‘弟守法如此,不畏濫罰?!贝藧偠鴱闹G也。近皇甫德參上書言‘修洛 陽宮,勞人也;收地租,厚斂也;俗尚高髻,宮中所化也?!菹马T唬骸亲邮?國家不役一人,不收一租,宮人無發(fā),乃稱其意。’臣奏:‘人臣上書,不激切不 能起人主意,激切即近訕謗?!跁r,陛下雖從臣言,賞帛罷之,意終不平。此難 于受諫也?!钡畚蛟唬骸胺枪瑹o能道此者。人苦不自覺耳!”

  先是,帝作飛仙宮,徵上疏曰:

  隋有天下三十余年,風行萬里,威詹殊俗,一旦舉而棄之。彼煬帝者,豈惡治 安、喜滅亡哉?恃其富強,不虞后患也。驅(qū)天下,役萬物,以自奉養(yǎng),子女玉帛是 求,宮宇臺榭是飾,徭役無時,干戈不休,外示威重,內(nèi)行險忌,讒邪者進,忠正 者退,上下相蒙,人不堪命,以致殞匹夫之手,為天下笑。圣哲乘機,拯其危溺。 今宮觀臺榭,盡居之矣;奇珍異物,盡收之矣;姬姜淑媛,盡侍于側(cè)矣;四海九州, 盡為臣妾矣。若能鑒彼所以亡,念我所以得,焚寶衣,毀廣殿,安處卑宮,德之上 也。若成功不廢,即仍其舊,除其不急,德之次也。不惟王業(yè)之艱難,謂天命可恃, 因基增舊,甘心侈靡,使人不見德而勞役是聞,斯為下矣。以暴易暴,與亂同道。 夫作事不法,后無以觀。人怨神怒,則災害生;災害生,則禍亂作;禍亂作,而能 以身名令終鮮矣。

  是歲,大雨,谷、洛溢,毀宮寺十九,漂居人六百家。徵陳事曰:

  臣聞為國基于德禮,保于誠信。誠信立,則下無二情;德禮形,則遠者來格。 故德禮誠信,國之大綱,不可斯須廢也。傳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庇衷唬骸巴远牛旁谘郧?;同令而行,誠在令 外?!比粍t言而不行,言不信也;令而不從,令無誠也。不信之言,不誠之令,君 子弗為也。

  自王道休明,綿十余載,倉廩愈積,土地益廣,然而道德不日博,仁義不日厚, 何哉?由待下之情,未盡誠信,雖有善始之勤,而無克終之美。故便佞之徒得肆其 巧,謂同心為朋黨,告訐為至公,強直為擅權(quán),忠讜為誹謗。謂之朋黨,雖忠信可 疑;謂之至公,雖矯偽無咎。強直者畏擅權(quán)而不得盡,忠讜者慮誹謗而不敢與之爭。 熒惑視聽,郁于大道,妨化損德,無斯甚者。

  今將致治則委之君子,得失或訪諸小人,是譽毀常在小人,而督責常加君子也。 夫中智之人,豈無小惠,然慮不及遠,雖使竭力盡誠,猶未免傾敗,況內(nèi)懷奸利, 承顏順旨乎?故孔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未有小人而仁者?!比粍t君子不能 無小惡,惡不積無害于正;小人時有小善,善不積不足以忠。今謂之善人矣,復慮 其不信,何異立直木而疑其景之曲乎?故上不信則無以使下,下不信則無以事上。 信之為義大矣!

  昔齊桓公問管仲曰:“吾欲使酒腐于爵,肉腐于俎,得無害霸乎?”管仲曰: “此固非其善者,然無害霸也?!惫唬骸昂稳缍Π??”曰:“不能知人,害霸 也;知而不能用,害霸也;用而不能任,害霸也;任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 使小人參之,害霸也?!睍x中行穆伯攻鼓,經(jīng)年而不能下,饋閑倫曰:“鼓之嗇夫, 閑倫知之,請無疲士大夫,而鼓可得?!蹦虏粦?。左右曰:“不折一戟,不傷一 卒,而鼓可得,君奚不為?”穆伯曰:“閑倫之為人也,佞而不仁。若使閑倫下之, 吾不可以不賞,若賞之,是賞佞人也。佞人得志,是使晉國舍仁而為佞,雖得鼓, 安用之!”夫穆伯,列國大夫,管仲,霸者之佐,猶能慎于信任,遠避佞人,況陛 下之上圣乎?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之以信,厲之以義,節(jié)之 以禮,然后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無為之化何遠之有!善善而不能進,惡惡而 不能去,罰不及有罪,賞不加有功,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

  帝手詔嘉答。于是,廢明德宮玄圃院賜遭水者。

  它日,宴群臣,帝曰:“貞觀以前,從我定天下,間關(guān)草昧,玄齡功也。貞觀 之后,納忠諫,正朕違,為國家長利,徵而已。雖古名臣,亦何以加!”親解佩刀, 以賜二人。帝嘗問群臣:“徵與諸葛亮孰賢?”岑文本曰:“亮才兼將相,非徵可 比?!钡墼唬骸搬绲嘎娜柿x,以弼朕躬,欲致之堯、舜,雖亮無以抗。時上封者眾, 或不切事,帝厭之,欲加譙黜,徵曰:“古者立謗木,欲聞己過。封事,其謗木之 遺乎!陛下思聞得失,當恣其所陳。言而是乎,為朝廷之益;非乎,無損于政?!?帝悅,皆勞遣之。

  十三年,阿史那結(jié)社率作亂,云陽石然,自冬至五月不雨,徵上疏極言曰:

  臣奉侍帷幄十余年,陛下許臣以仁義之道,守而不失;儉約樸素,終始弗渝。 德音在耳,不敢忘也。頃年以來,浸不克終。謹用條陳,裨萬分一。

  陛下在貞觀初,清凈寡欲,化被荒外。今萬里遣使,市索駿馬,并訪怪珍。昔 漢文帝卻千里馬,晉武帝焚雉頭裘。陛下居常論議,遠希堯、舜,今所為,更欲處 漢文、晉武下乎?此不克終一漸也。子貢問治人。孔子曰:“懔乎若朽索之馭六馬。” 子貢曰:“何畏哉?”對曰:“不以道導之,則吾仇也,若何不畏!”陛下在貞觀 初,護民之勞,煦之如子,不輕營為。頃既奢肆,思用人力,乃曰:“百姓無事則 易驕,勞役則易使?!弊怨盼从邪傩找輼范聝A敗者,何有逆畏其驕而為勞役哉? 此不克終二漸也。陛下在貞觀初,役己以利物,比來縱欲以勞人。雖憂人之言不絕 于口,而樂身之事實切諸心。無慮營構(gòu),輒曰:“弗為此,不便我身?!蓖浦饲椋?誰敢復爭?此不克終三漸也。在貞觀初,親君子,斥小人。比來輕褻小人,禮重君 子。重君子也,恭而遠之;輕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莫見其非,遠之莫見其是。 莫見其是,則不待間而疏;莫見其非,則有時而昵。昵小人,疏君子,而欲致治, 非所聞也。此不克終四漸也。在貞觀初,不貴異物,不作無益。而今難得之貨雜然 并進,玩好之作無時而息。上奢靡而望下樸素,力役廣而冀農(nóng)業(yè)興,不可得已。此 不克終五漸也。貞觀之初,求士如渴,賢者所舉,即信而任之,取其所長,??植?及。比來由心好惡,以眾賢舉而用,以一人毀而棄,雖積年任而信,或一朝疑而斥。 夫行有素履,事有成跡,一人之毀未必可信,積年之行不應頓虧。陛下不察其原, 以為臧否,使讒佞得行,守道疏間。此不克終六漸也。在貞觀初,高居深拱,無田 獵畢弋之好。數(shù)年之后,志不克固,鷹犬之貢,遠及四夷,晨出夕返,馳騁為樂, 變起不測,其及救乎?此不克終七漸也。在貞觀初,遇下有禮,群情上達。今外官 奏事,顏色不接,間因所短,詰其細過,雖有忠款,而不得申。此不克終八漸也。 在貞觀初,孜孜治道,常若不足。比恃功業(yè)之大,負圣智之明,長慠縱欲,無事興 兵,問罪遠裔。親狎者阿旨不肯諫,疏遠者畏威不敢言。積而不已,所損非細。此 不克終九漸也。貞觀初,頻年霜旱,畿內(nèi)戶口并就關(guān)外,攜老扶幼,來往數(shù)年,卒 無一戶亡去。此由陛下矜育撫寧,故死不攜貳也。比者疲于徭役,關(guān)中之人,勞弊 尤甚。雜匠當下,顧而不遣。正兵番上,復別驅(qū)任。市物襁屬于廛,遞子背望于道。 脫有一谷不收,百姓之心,恐不能如前日之帖泰。此不克終十漸也。

  夫禍福無門,惟人之召,人無釁焉,妖不妄作。今旱之災,遠被郡國,兇丑 之孽,起于轂下,此上天示戒,乃陛下恐懼憂勤之日也。千載休期,時難再得,明 主可為而不為,臣所以郁結(jié)長嘆者也!

  疏奏,帝曰:“朕今聞過矣,愿改之,以終善道。有違此言,當何施顏面與公 相見哉!方以所上疏,列為屏障,庶朝夕見之,兼錄付史官,使萬世知君臣之義?!?因賜黃金十斤,馬二匹。

  高昌平,帝宴兩儀殿,嘆曰:“高昌若不失德,豈至于亡!然朕亦當自戒,不 以小人之言而議君子,庶幾獲安也?!贬缭唬骸拔酏R桓公與管仲、鮑叔牙、寧戚四 人者飲,桓公請叔牙曰:‘盍起為寡人壽?’叔牙奉觴而起曰:‘愿公無忘在莒時, 使管仲無忘束縛于魯時,使甯戚無忘飯牛車下時?!腹芟x曰:‘寡人與二 大夫能無忘夫子之言,則社稷不危矣?!钡墼唬骸半薏桓彝家聲r,公不得忘叔 牙之為人也?!?

  帝遣使者至西域立葉護可汗,未還,又遣使赍金帛諸國市馬。徵曰:“今立可 汗未定,即詣諸國市馬,彼必以為意在馬,不在立可汗。可汗得立,必不懷恩。諸 蕃聞之,以中國薄義重利,未必得馬而先失義矣。魏文帝欲求市西域大珠,蘇則以 為惠及四海,則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貴也。陛下可不畏蘇則言乎!”帝遂止。

  是后右仆射缺,欲用徵,徵讓,得不拜?;侍映星c魏王泰交惡,帝曰: “當今忠謇貴重無逾徵,我遣傅皇太子,一天下之望,羽翼固矣。”即拜太子太師。 徵以疾辭,詔答曰:“漢太子以四皓為助,我賴公,其義也。公雖臥,可擁全之。”

  十七年,疾甚。徵家初無正寢,帝命輟小殿材為營構(gòu),五日畢,并賜素褥布被, 以從其尚。令中郎將宿其第,動靜輒以聞,藥膳賜遺無算,中使者綴道。帝親問疾, 屏左右,語終日乃還。后復與太子臻至徵第,徵加朝服,拖帶。帝悲懣,拊之流涕, 問所欲。對曰:“嫠不恤緯,而憂宗周之亡!”帝將以衡山公主降其子叔玉。時主 亦從,帝曰:“公強視新婦!”徵不能謝。是夕,帝夢徵若平生,及旦,薨。帝臨 哭,為之慟,罷朝五日。太子舉哀西華堂。詔內(nèi)外百官朝集使皆赴喪,贈司空、相 州都督,謚曰文貞,給羽葆、鼓吹、班劍四十人,陪葬昭陵。將葬,其妻裴辭曰: “徵素儉約,今假一品禮,儀物褒大,非徵志?!币娫S,乃用素車,白布幨帷,無 涂車、芻靈。帝登苑西樓,望哭盡哀。晉王奉詔致祭。帝作文于碑,遂書之。又賜 家封戶九百。

  帝后臨朝嘆曰:“以銅為鑒,可正衣寇;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 明得失。朕嘗保此三鑒,內(nèi)防己過。今魏徵逝,一鑒亡矣。朕比使人至其家,得書 一紙,始半稿,其可識者曰:‘天下之事,有善有惡,任善人則國安,用惡人則國 弊。公卿之內(nèi),情有愛憎,憎者惟見其惡,愛者止見其善。愛憎之間,所宜詳慎。 若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賢勿猜,可以興矣?!浯舐匀绱恕k?顧思之,恐不免斯過。公卿侍臣可書之于笏,知而必諫也。”

  徵狀貌不逾中人,有志膽,每犯顏進諫,雖逢帝甚怒,神色不徙,而天子亦為 霽威。議者謂賁、育不能過。嘗上冢還,奏曰:“向聞陛下有關(guān)南之行,既辦而止, 何也?”帝曰:“畏卿,遂停耳?!笔?,喪亂后,典章湮散,徵奏引諸儒校集秘書, 國家圖籍粲然完整。嘗以《小戴禮》綜匯不倫,更作《類禮》二十篇,數(shù)年而成。 帝美其書,錄寘內(nèi)府。帝本以兵定天下,雖已治,不忘經(jīng)略四夷也。故徵侍宴,奏 《破陣武德舞》,則俯首不顧,至《慶善樂》,則諦玩無斁,舉有所諷切如此。

  徵亡,帝思不已,登凌煙閣觀畫像,賦詩悼痛,聞?wù)邒u之,毀短百為。徵嘗薦 杜正倫、侯君集才任宰相,及正倫以罪黜,君集坐逆誅,纖人遂指為阿黨;又言徵 嘗錄前后諫爭語示史官褚遂良。帝滋不悅,乃停叔玉昏,而仆所為碑,顧其家衰矣。

  遼東之役,高麗、靺鞨犯陣,李勣等力戰(zhàn)破之。軍還,悵然曰:“魏徵若在, 吾有此行邪!”即召其家到行在,賜勞妻子,以少牢祠其墓,復立碑,恩禮加焉。

  四子:叔玉、叔琬、叔璘、叔瑜。叔玉襲爵為光祿少卿。神龍初,以其子膺紹 封。叔璘,禮部侍郎,武后時,為酷吏所殺。叔瑜,豫州刺史,善草隸,以筆意傅 其子華及甥薛稷。世稱善書者“前有虞、褚,后有薛、魏”。華為檢校太子左庶子、 武陽縣男。開元中,寢堂火,子孫哭三日,詔百官赴吊。徵五世孫謨。

  謨,字申之,擢進士第,同州刺史楊汝士辟為長春宮巡官。文宗讀《貞觀政要》, 思徵賢,詔訪其后,汝士薦為右拾遺。謨姿宇魁秀,帝異之。

  邕管經(jīng)略使董昌齡誣殺參軍衡方厚,貶溆州司戶,俄徙峽州刺史。謨諫曰: “王者赦有罪,唯故無赦。比昌齡專殺不辜,事跡暴章,家人銜冤,萬里投訴,獄 窮罪得,特被矜貸,中外以為屈法。今又授刺史,復使治人,紊憲章,乖至治,不 見其可。”有詔改洪州別駕。

  御史中丞李孝本,宗室子,坐李訓事誅死,其二女沒入宮。謨上言:“陛下即 位,不悅聲色,于今十年,未始采擇。數(shù)月以來,稍意聲伎,教坊閱選,百十未已, 莊宅收市,沄沄有聞。今又取孝本女內(nèi)之后宮,宗姓不育,寵幸為累,傷治道之本, 速塵穢之嫌。諺曰:‘止寒莫若重裘,止謗莫若自修。’惟陛下崇千載之盛德,去 一旦之玩好?!钡奂闯鲂⒈九?,詔曰:“乃祖在貞觀時,指事直言,無所避,每覽 國史,朕與嘉之。謨?yōu)槭斑z,屢有獻納。夫備灑埽于內(nèi),非曰聲妓,恤宗女之幼, 不為漁取,然疑似之間,不可戶曉,謨辭深切,其惜我之失,不亦至乎?謨雖居位 日淺,朕何愛一官,增直臣之氣,其以謨?yōu)橛已a闕?!?

  先是,帝謂宰相曰:“太宗得徵,參裨闕失,朕今得謨,又能極諫,朕不敢仰 希貞觀,庶幾處無過之地?!苯谭挥泄ど茷樾侣曊?,詔授揚州司馬,議者頗言司馬 品高,郎官、刺史迭處,不可以授賤工,帝意右之。宰相諭諫官勿復言,謨獨固諫 不可,工降潤州司馬。荊南監(jiān)軍呂令琛縱傔卒辱江陵令,觀察使韋長避不發(fā),移內(nèi) 樞密使言狀。謨劾長任察廉,知監(jiān)軍侵屈官司,不以上聞,私白近臣,亂法度,請 明其罰。不報。

  俄為起居舍人,帝問:“卿家書詔頗有存者乎?”謨對:“惟故笏在。”詔令 上送。鄭覃曰:“在人不在笏?!钡墼唬骸榜蛔R朕意,此笏乃今甘棠?!钡垡螂?謨曰:“事有不當,毋嫌論奏?!敝儗Γ骸俺柬暈橹G臣,故得有所陳;今則記言動, 不敢侵官?!钡墼唬骸皟墒俳钥勺h朝廷事,而毋辭也!”帝索起居注,謨奏: “古置左、右史,書得失,以存鑒戒。陛下所為善,無畏不書;不善,天下之人亦 有以記之?!钡墼唬骸安蝗?。我既嘗觀之?!敝冊唬骸跋蛘呷∮^,史氏為失職。陛 下一見,則后來所書必有諱屈,善惡不實,不可以為史,且后代何信哉?”乃止。

  中尉仇士良捕妖民賀蘭進興及黨與治軍中,反狀且,帝自臨問,詔命斬囚以徇。 御史中丞高元裕建言:“獄當與眾共之。刑部、大理,法官也,決大獄不與知,律 令謂何?請歸有司。”未報。謨上言:“事系軍,即推軍中。如齊民,宜付府縣。 今獄不在有司,法有輕重,何從而知?”帝停決,詔神策軍以官兵留仗內(nèi),余付御 史臺。臺憚士良,不敢異,卒皆誅死。擢諫議大夫,兼起居舍人、弘文館直學士, 謨固讓不見可,乃拜。

  始謨之進,李玨、楊嗣復實推引之。武宗立,謨坐二人黨,出為汾州刺史。俄 貶信州長史。宣宗嗣位,移郢、商二州刺史。召授給事中,遷御史中丞,發(fā)駙馬都 尉杜中立奸贓,權(quán)戚縮氣。俄兼戶部侍郎事,謨奏:“中丞,紀綱所寄,不宜雜領(lǐng) 錢谷,乞?qū)V螒舨??!痹t可。頃之,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建言:“今天下粗治, 惟東宮未立,不早以正人傅導之,非所以存副貳之重?!鼻移?,帝為感動。自敬 宗后,惡言儲嫡事,故公卿無敢開陳者。時帝春秋高,嫡嗣未辨,謨輔政,白發(fā)其 端,朝議歸重。

  會詹毘國獻象,謨以為非土性,不可畜,請還其獻。詔可。河東節(jié)度使李業(yè)殺 降虜,邊部震擾,業(yè)內(nèi)恃憑藉,人無敢言者,謨奏徙滑州。遷中書侍郎。大理卿馬 曙有犀鎧數(shù)十首,懼而瘞之。奴王慶以怨告曙藏甲有異謀,按之無它狀,投曙嶺外, 慶免。議者謂奴訴主,法不聽。謨引律固爭,卒論慶死。累遷門下侍郎,兼戶部尚 書。

  大中十年,以平章事領(lǐng)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上疾求代,召拜吏部尚書,因久疾, 檢校尚書右仆射、太子少保。卒,年六十六,贈司徒。

  謨?yōu)樵紫?,議事天子前,它相或委抑規(guī)諷,惟謨讜切無所回畏。宣宗嘗曰: “謨名臣孫,有祖風,朕心憚之。”然卒以剛正為令狐綯所忌,讒罷之。

  贊曰:君臣之際,顧不難哉!以徵之忠,而太宗之睿,身歿未幾,猜譖遽行。 始,徵之諫,累數(shù)十余萬言,至君子小人,未嘗不反復為帝言之,以佞邪之亂忠也。 久猶不免。故曰:“皓皓者易污,峣峣者難全”,自古所嘆云。唐柳芳稱“徵死, 知不知莫不恨惜,以為三代遺直”。諒哉!謨之論議挺挺,有祖風烈,《詩》所謂 “是以似之”者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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