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懷（一日復(fù)一夕）賞析

【詠懷】 

一日復(fù)一夕，一夕復(fù)一朝。

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 

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 

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 

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fēng)飄。 

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阮籍在這首詩里，表現(xiàn)了一種很復(fù)雜的感情：既為自己的衰老而悲哀，又為友人的逝去而痛苦，最后以鄙棄現(xiàn)實作為解脫的道路。
詩的前四句說：由于時間的推移，他已失去了以前的容顏和膚色，精神也衰退了。這四句起得似乎很平淡，但下面接著的兩句——“臨觴多哀楚，思我故時人”——卻把感情突然強化了。這里一方面顯示出詩人不但已經(jīng)衰老，而且還很寂寞，朋友都逝世了；另一方面更意味著從朋友的紛紛去世，詩人意識到自己也已在向死亡迫近。在讀過這兩句以后，讀者也就會感覺到在開頭的四句中其實隱伏著深刻的恐懼感——為生命的即將消失而恐懼。由此，在讀下面的“對酒不能言，凄愴懷酸辛”時，讀者自然會懂得：詩人的這種強烈的痛苦，并不只是為了朋友，同時也為了自己。
再按下去的“愿耕東皋陽，誰與守其真”兩句，雖似接得十分自然，其實經(jīng)過慘淡經(jīng)營。它一面承續(xù)上文懷念朋友的思路：朋友已經(jīng)沒有了，誰與我一起去實現(xiàn)我的愿望——到田野（“東皋”）上去耕種以“守其真”。另一面也就把自己所尋求的解脫途徑顯示了出來。他在《大人先生傳》中說：“陵天地而與浮明遨游無始終，自然之至真也?！彼^“守其真”，就是保持這樣的生活態(tài)度。能做到這一點，也就不會再受衰老與死亡的威脅。
最后的四句，則是對這種生活態(tài)度的進一步申述?！俺羁嘣谝粫r”，是說人的愁苦都不過為一種短暫的東西而發(fā)，實在是不值得的?！洞笕讼壬鷤鳌氛f：“豈希情乎世，系累于一時？”“愁苦在一時”與“系累于一時”，含意相近?！案咝袀⑸怼笔钦f高潔的行為會傷害自己。他否定這一切，是因為“曲”與“直”本來就沒有一定的界限（“曲直何所為”即“何所為曲直”），今天是曲的，明天就成了直，一切都不是永恒的，那就不必為了這種一時的事情而愁苦甚至傷害自己。所以，最后的結(jié)論是：“龍蛇為我鄰”。這是用的《左傳》“深山大澤，實生龍蛇”的典故?！褒埳摺?，喻非常之人。有人以為，這里是用《漢書·楊雄傳》“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的典故，并說“龍蛇者，一曲一直，一伸一屈”。但是，如把“曲直”理解為龍蛇的動作，那么，“何所為曲直”就難以解釋得通。因而這里的“曲直”只能作“是非曲直”的“曲直”解；從而與“不得時則龍蛇”之意也就不能貫聯(lián)。
還需要指出的是：此詩的上一首為：“一日復(fù)一夕，一夕復(fù)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fēng)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第三十三首《詠懷·一日復(fù)一夕》）“胸中”句指熱中。前六句是說，由于熱中，招致顏色、精神的變化，以致日漸衰老。下面四句說：那些人應(yīng)付無窮的萬事，生恐知謀不足，但我卻怕他們很快就會死掉。結(jié)尾說：這些人終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們哪里知道我所焦心的是什么呢？所以，在阮籍看來，熱中于世事本來就是可悲可笑的，他跟這些人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因此，“君子得時則大行”之類的思想，與他本若水火之不相容；何況在《達莊論》里，他還把“君子”罵得狗血噴頭。因此，此詩的末一句顯喻自己將如大澤龍蛇之自由自在。
總之，在這首詩里，阮籍是在追求一種解脫的途徑。而這種解脫的途徑是跟哲學(xué)的思考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切都是短暫的，是非曲直也都沒有差別。這是一種虛無的哲學(xué)，這種哲學(xué)既是對人生的悲哀的解脫，但在其根柢里卻又滲透著人生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