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_外篇達(dá)生譯文

查閱典籍：《莊子》——「莊子·外篇達(dá)生」原文

　　你若弄通了生命原理，便不會做那些對生命無益的事 情了。你若看透了命運(yùn)本質(zhì)，便不會做那些對命運(yùn)無補(bǔ)的 事情了。是的。人要保養(yǎng)身體，就得吃飯穿衣，物質(zhì)第一 。你說得對。我怎敢反對你的唯物論。不過確實(shí)有不少人 ，吃好穿新，物質(zhì)條件寬裕，仍然保不住身，養(yǎng)不好體。 對此，你將作何解釋？是的。人要享有生命，就得注重健 康，身體第一。你說得對。我怎敢反對你的保健學(xué)。不過 確實(shí)有不少人，身體未垮，命先丟了。對此，你又作何解 釋？

　　物質(zhì)既保不了身體，身體也保不了生命。昔年生命來 時，我們推都推不開；他年生命去時，我們拉都拉不回。 生命來去，由不得我們啊。世人竟然相信，只要努力保養(yǎng) 身體，必能長期享受生命，真夠可悲的了。保養(yǎng)身體既然 不足以享有生命，那些無益無補(bǔ)的事情還值得我們?nèi)プ鰡?？明知值不得去做，而又不得不去做，那你只好承認(rèn)自己 是命定要徒勞的了。

　　你若想跳出命定的徒勞，最好超脫現(xiàn)實(shí)。超脫現(xiàn)實(shí)， 便不會被俗務(wù)纏身了。俗務(wù)不纏身，心態(tài)便正常了，守靜 了。心態(tài)正常，守靜，人便與大自然同步共進(jìn)，距得道不 遠(yuǎn)了。放棄自己的事業(yè)，值得嗎？忘卻自己的生命，值得 嗎？事業(yè)放棄了，身體不勞累，值得。生命忘卻了，精神 不虧損，值得。身體保全，精神充實(shí)，方能做到天人合一 ，亦即人與大自然的諧和。萬物的父母啊，陰陽二氣。二 氣交合，給生命以形體。二氣離異，生命結(jié)束，形體分解 為有機(jī)分子，另一生命又將開始。身體不被累壞，精神不 受損失，方能與道保持一致。你的身體保養(yǎng)再好，終久難 免一死。唯有你的原質(zhì)，那些有機(jī)分子，永不消逝，投入 生物大循環(huán)，千秋萬世。這是你為自然作貢獻(xiàn)的一種方式。

　　先師列御寇先生，亦即列子，修得風(fēng)仙之術(shù)，不用器 械，乘風(fēng)飛翔。一日，從鄭國向西飛到函谷關(guān)，拜訪關(guān)尹 。關(guān)尹者，函谷關(guān)司令也，乃官職，非姓名。這位關(guān)尹先 生姓名失傳，只知道他是老聃的道友，具特異功能。列子 想學(xué)習(xí)水仙之術(shù)和火仙之術(shù)，特來請教關(guān)尹。

　　列子說：“道德完備，是為至人，潛水水不窒息，入 火火不燒身，獨(dú)立百尺高竿頂，泰然不驚。請問這是什么 特異功能？”

　　關(guān)尹說：“謹(jǐn)守純氣罷了。這種功能不涉及修練者才 智的高低、技巧的生熟、決心的大小，所以不是學(xué)得會的 。坐下來吧，我告訴你。都具有自己的面貌、形體、語聲 、膚色，都同樣是人呀，為什么一些人與另一些人差距甚 大？都是凡人呀，為什么他是至人？憑什么至？顯然還有 某種東西，那就是品質(zhì)，比貌體聲色更優(yōu)先罷了。貌體聲 色浮在表層，有形。品質(zhì)沉在內(nèi)層，無形。不但無形，而 且穩(wěn)定不變。壞品質(zhì)變不好，好品質(zhì)變不壞。至人優(yōu)秀品 質(zhì)得到最大限度的發(fā)揮，水啦火啦這類外物豈能阻擋他！ 恪守本份，約束自身，他不淫不濫。皈依大道，消溶小我 ，他無始無終。委隨造化，參與循環(huán)，他不離不棄。凈化 自己天性，培養(yǎng)自己元?dú)?，印證自己心得，把這些都輸入 自己的優(yōu)秀品質(zhì)。象他這樣的至人，正德完善，無懈可擊 ，靈魂凝聚，無隙可乘，水火這類外物要侵犯他也無從攻 入呀。”

　　關(guān)尹又說：“醉鬼乘車，滾落在地，哪怕受了傷，也 跌不死的。他的骨架與人相同，而犯險的后果與人相異， 就是因為他當(dāng)時的靈魂正處在凝聚狀態(tài)。伏在車上他不曉 得，滾下車了也不曉得。他心頭不存在對死亡的恐懼，所 以不怕摔撞，屏障與外物沖突。醉鬼僅憑酒德完善，也能 保住一條命呢，何況至人憑著正德完善，豈有畏犯險之理 ！他消溶小我在大道里，外物傷害不了他?！?/p>

　　關(guān)尹又說：“圣人治國，奉行無為主義，不用計謀， 總是順其自然而治理之，不存心要怎樣。俠士被對手用寶 劍砍傷，他要報仇，自會去找仇人算帳，不會找仇人的寶 劍算帳，因為寶劍是無心的。心胸狹隘的小器鬼被屋上的 飄瓦打傷，也不會仇恨那一片瓦，因為瓦也是無心的。如 果俠士非把寶劍砸成破銅爛鐵不可，如果小器鬼非把瓦片 捶成碎渣不可，天下豈不大亂也哉。圣人也是無心的，所 以外物不傷害他。圣人在上，普遍推行無為主義，天下就 不再有戰(zhàn)亂與酷刑了?！?/p>

　　關(guān)尹最后說：“不要開發(fā)社會性的功能，而要開發(fā)自 然性的功能。人的自然功能發(fā)展，福利將會增長。人的社 會功能發(fā)展，禍害將會滋生。傾心于大自然，但也適當(dāng)照 顧社會。人人都待這種態(tài)度，天真就要恢復(fù)了，人偽就要 消除了?！?/p>

　　孔子應(yīng)聘，率隨員來楚國。時當(dāng)炎夏，火傘高張，旅 途小憩于一片喬木林，蟬聲盈耳?？鬃幼诹珠g，看見一 位駝背老人走來，一手提竹籃，一手持竹竿，竿頭涂著粘 膠，正在粘蟬。駝背老人在樹下看準(zhǔn)了樹梢的鳴蟬，舉竿 粘捕，就象隨手拾物那樣容易。捕得的蟬都關(guān)在竹籃內(nèi)， 明晨用油煎得又香又脆，拌以椒鹽，要送到城里去賣的。 看得出來他操此業(yè)已多年了。

　　孔子說：“你手藝真巧喲。有道嗎？”

　　老人說：“我有道呢。年年五六月間，蟬季到了，我 每天練習(xí)竿頂累小球。這類雜技，先生該看過吧。如果這 天只累二球仍然不掉，我出門去粘蟬，有失手，不多。如 果累了三球不掉，把握就更大了，十蟬九捕。如果累到五 球仍然不掉，例如今天，那我保證十蟬十捕，就象隨手拾 物那樣容易。我操作時，站在樹下不動，身體好像木樁， 舉竿伸臂好像老樹枯枝。世界雖大，萬物雖多，通通與我 無緣。人只注意蟬翼，蟬翼便是一切。我在左顧右盼，也 不東猜西想，便是江山也換不了我的蟬翼。你說，我能不 手到擒來嗎！”

　　駝背老人繼續(xù)粘蟬去了?？鬃踊仡^對隨員說：“心思 專一出神功。唔，說的是駝背老人吧?！?/p>

　　孔子后來又對顏回談起老人粘蟬一事。顏回聯(lián)想起另 一舊事。那是幾年前了，顏回出差宋國，乘船橫渡觴深淵 ，一個角杯似的深湖。記得那天天氣惡劣，刮著大風(fēng)。顏 回見那船夫穩(wěn)操船舵，不怕風(fēng)惡浪險，若有神功，便問： “駕船容易學(xué)嗎？”船夫回答：“容易。游泳高手一學(xué)便 會。如果特長潛泳，不學(xué)也會，哪怕他連船的樣子都未見 過?！鳖伝刈穯枺骸盀槭裁茨?？”船夫笑而不答。

　　顏回舊事重提，問孔子：“船夫說什么一學(xué)便會啦不 學(xué)也會啦，是真話嗎？”

　　孔子說：“你未免太遲鈍，難怪船夫笑你。游泳高手 一學(xué)便會，那是因為他已經(jīng)不把水放在心上了。至于潛泳 能人，哪怕從未見過船的樣子，不學(xué)也會，那是因為他不 但心上無水，眼前也無水了。百丈深湖在他看來不過是上 坡路罷了。船沉到湖底算什么，車退到坡下罷了，毫無危 險可言。眼前各式各樣的沉啦退啦鬧喧天了，他都不當(dāng)成 一回事，有什么可急的！你去看看射靶賭博，就會明白。 第一局贏瓦罐，射手不慌不忙，一發(fā)便中。第二局贏銀扣 ，射手滿臉緊張，連發(fā)不中。第三局贏金條，弓弦尚未拉 開，射手便昏暈了。同一射手，同一巧技，一旦心有貪愛 ，便會看重外物，患得患失。人若看重外物，內(nèi)心就變蠢 了?！?/p>

　　周威公是周朝的開國元勛周公的后裔，姓姬名灶，想 學(xué)養(yǎng)生之術(shù)，乃召見田開之，說：“聽說有個保健學(xué)家姓 祝名腎，和你有交情。告訴我，有關(guān)養(yǎng)生問題，他講過些 什么。”

　　田開之說：“開之拜在祝老師門下，打掃庭院罷了， 還能聽些什么?！?/p>

　　周威公說：“田先生別謙讓。我想聽聽?！?/p>

　　田開之說：“記得祝老師講過，善于養(yǎng)生的人要像牧 童那樣，搖鞭督促掉隊的羊?！?/p>

　　周威公說：“什么意思？”

　　田開之說：“為了齊頭并進(jìn)嘛。魯國有個隱士單豹， 家貧，住岸洞，喝生水，還要講謙讓，不去急福利。單豹 注重養(yǎng)生，滿七十了，不出老相，臉色如嬰兒的嫩紅。勸 他下山居住，生活條件好些，可他不聽。一日山溝汲水， 被餓虎咬死，吃了。又有一個顯士張毅，日子過得滿好， 整天忙于交際。走在街上，見人必打招呼，熱烈拜舞致敬 ，不管那是達(dá)官貴人還是馬夫賤奴。勸他不要太累，他說 廣泛聯(lián)系群眾對養(yǎng)生有好處。一日奔赴宴會九家，還有一 家沒有走到。內(nèi)心焦急如焚，血熱上沖腦頂，一病嗚呼， 只活了四十歲。隱士單豹養(yǎng)生，只顧心安，不顧身安，結(jié) 局是虎咬身。顯士張毅養(yǎng)生，只顧身安，不顧心安，結(jié)局 是熱病攻心。這兩位失敗的養(yǎng)生者都不肯鞭督掉隊的羊喲 。”

　　孔子也談養(yǎng)身之術(shù)。他說：“人倒霉，不要再謙讓。 人走紅，不要再曝光。最好不霉不紅，扎寨防守正中央， 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誰人完全做到了，生命久久長。當(dāng)今亂世，人 人伯出遠(yuǎn)門。聽說某鄉(xiāng)強(qiáng)盜劫殺過客，盡管百分之九十的 過客平安無事，大家仍怕，父子兄弟互相告誡，總得成群 結(jié)隊提刀執(zhí)矛才敢路過那里。如此小心預(yù)防，何等明智喲 。其實(shí)最可怕的強(qiáng)盜不在路上，而在男女縱欲的床上，而 在飲食不節(jié)的桌上。偏偏大家視而不見，見而不防，一代 又一代的犯錯誤喲！”

　　年年春分，周朝天子要去宗廟祭祖，儀式可隆重啦。 春分前一百日，一位廟祝，也就是宗廟的司儀員，身穿黑 色禮服，手捧笏版，代表官方視察豬圈，看那些挑選出來 準(zhǔn)備催肥作祭品的豬仔是否合格。這是官樣文章，必要的 走過場。

　　廟祝走完過場，忽動側(cè)隱之心，覺得這些短命畜牲太 可憐了。但他立刻警告自己：“別犯豬道主義錯誤！”隨 即克服消極情緒，振奮精神，給豬仔做思想工作，敞開喉 嚨宣布：“本人！在此！代表當(dāng)今天子！看望各位！預(yù)祝 你們，百日之后，光榮犧牲！你們何必，貪生怕死？我要 用，精飼料，款待你門，整整，三個月呀！不僅此也，為 了配合你們，屆時，我將，十天不睡女人！三天不吃肉葷 ！這樣總，對得起，你們啦！還有，請允許我，預(yù)先通知 各位，一個，特大喜訊！你們光榮之后，肩部，臀部，要 分別放入，彩繪的祭器！還要，鋪墊白茅！如此，高規(guī)格 ，的待遇，我想，各位一定，非常滿意，是不是呢？好了 ，謝謝大家！”

　　廟祝講演完畢，出于職業(yè)習(xí)慣，又設(shè)想自己如果是豬 仔該怎樣致答詞，想來想去，真是遺憾，答詞只有一句： “不如留在豬圈吃糠！”

　　廟祝徒步回家。街上奔馳軒車，坐的皆是戴官冕的貴 人。廟?？戳耍苁橇w慕。又見一輛彩車，載著一具壯棺 ，后面跟隨送葬隊伍，還有儀仗隊奏哀樂。廟祝長嘆一聲 ，心想：“活著坐軒車，戴官冕，死了睡壯棺，乘彩車， 殺頭都值得了?！?/p>

　　自己是豬，甘心放棄祭器和白茅，寧肯保命。

　　自己是人，決心爭取軒冕和棺車，寧肯丟命。

　　在養(yǎng)生觀方面，這里存在著兩重價值標(biāo)準(zhǔn)。

　　廟祝也不想想：豬與人比，誰更智慧？

　　齊國桓公，周朝天子下面的五霸之首，威名遠(yuǎn)播。人 人怕他，鬼不怕他。一日，桓公郊外打獵，管仲為他駕駛 獵車。車過叢林，桓公瞥見密林陰暗處有一鬼，急命停車 ，桓公拍管仲手，問：“二伯伯，你快看，那是啥？”

　　管仲說：“臣啥也沒看見?！?/p>

　　桓公吩咐回城，不再說一句話?；貙m后，得了癡呆癥 ，幾天不坐朝。宮廷醫(yī)生有復(fù)姓皇子名告敖的診斷說：“ 老爺自找病害，鬼哪敢害老爺。一般而言，怒氣郁結(jié)在胸 ，散發(fā)一空，便會感到虛弱無力。如果上沖，沉不住氣， 便會暴躁。如果下沉，提不起氣，便會健忘。怕的是不上 不下氣攻心，就要害病了?！?/p>

　　桓公不聽空話，只問：“有沒有鬼？”

　　醫(yī)生說：“有。陰溝有鬼，名履。爐灶有鬼，名髻。 門背后垃圾堆有鬼，躲藏不出，名雷霆。院墻東北角落有 鬼，跳來跳去，名倍阿蛙龍。院墻西北角落有鬼，躲藏不 出，名佚陽。水中有鬼，名罔象。丘陵有鬼，名萃。山有 鬼，名夔。曠野有鬼，名彷徨。叢林有鬼，名委蛇。

　　桓公打斷醫(yī)生的話，說：“停停吧。請問委蛇什么形 狀?！?/p>

　　醫(yī)生說：“委蛇形狀如蟒，粗若輪轂，長若車轅，紫 衣紅帽。這鬼家伙怕聽轟轟隆隆的雷聲，或是車聲。聽見 轟轟隆隆隆，便直起身來，雙手掩耳。委蛇是隱形的，常 人俗眼休想看見。誰若有幸看見委蛇，誰當(dāng)國際霸王。”

　　桓公開心暢笑，說：“我看見的就是這個！”于是翻 身下床，穿衣戴帽，謙恭下士，賜醫(yī)生坐下談。不到天黑 ，癡呆癥狀完全消失，五霸之首又神彩奕奕了。

　　斗雞教練員紀(jì)省子為周宣王培訓(xùn)一只斗雞。

　　過了十日，周宣王問：“雞行了吧？”紀(jì)省子答：“ 不行。雄赳赳氣昂昂，到處挑戰(zhàn)?！?/p>

　　又過十日，第二次問。答：“不行。雖然不挑戰(zhàn)了， 但是仍然應(yīng)戰(zhàn)?！?/p>

　　再過十日，第三次問。答：“不行。雖然不應(yīng)戰(zhàn)了， 但是眼射兇光，胸懷斗志。”

　　再再十日，第四次問。答：“差不多了。聽到其他雞 叫，不見任何反應(yīng)。看來好象一只木雞，正德完善了。站 在斗雞臺上，神閑氣定。敵雞不敢上前挑戰(zhàn)，都臨陣脫逃 了?！?/p>

　　孔子遠(yuǎn)游晉國，觀看壺口瀑布。黃河北來，仿佛從天 而降，二百尺的飛掛水，四十里的雪浪花，何等壯觀。落 差這樣大的激流，鱷類鱉類魚類都不敢來游啊。孔子發(fā)現(xiàn) 有一男子正在波上掙扎，還以為是處境艱難投河自盡的呢 ，吩咐隨員沿河追趕，設(shè)法拯救。隨員追趕了數(shù)百步，見 那男子不慌不忙游到淺灘，安然出水，披一頭長發(fā)，在堤 下緩步唱歌，瀟灑之至。

　　孔子好奇，去訪問那男子。

　　孔子說：“我道是見鬼啦，哈哈，待我仔細(xì)瞧瞧你。 不錯，不錯，是人，活生生的人喲！這么看來，你剛才并 非在掙扎，而是在踩假水。請問，踩假水有什么訣竅嗎？ ”

　　男子說：“不。我沒有訣竅，守常出生，隨性長大， 順命成人，這便是我。我在水中，同漩水一起沉下去，同 涌水一起浮上來，遵從流水規(guī)律，決不自作主張。我就是 這樣踩假水的喲?！?/p>

　　孔子說：“你所說的守常出生，隨性長大，順命成人 ，是什么意思？”

　　男子說：“生在山區(qū)我愛山，守常嘛。長在水涯我愛 水，隨性嘛。我不曉得為什么會這樣就變成這樣了，順命 嘛?！?/p>

　　魯國有名的細(xì)木工匠，名慶，為宮廷樂團(tuán)做了一具懸 架，懸掛樂鐘用的。樣式新奇，雕刻精美，見者贊不絕口 ，說是鬼斧神工。國王鑒賞之后，問慶：“做得這樣好， 有什么技術(shù)秘密吧？”

　　慶答：“臣是手藝人，哪談得上什么技術(shù)秘密啊。老 爺要說有，也有一點(diǎn)點(diǎn)。俺做懸架以前，不敢和老婆同床 ，怕?lián)p耗精氣，硬是齋戒了，把心靜下來，齋戒三天，不 再想討賞啦。五天，不再擔(dān)憂手藝瘟了挨罵，不再盼望手 藝巧了有臉。七天，俺只有魂還在，手腳身子都忘得一干 二凈啦。這時候喲，老爺可別責(zé)怪，就連朝廷也不放在心 頭，俺一心撲在構(gòu)思上，不受任何打擾。到這一步，俺才 提斧進(jìn)山，一棵一棵的觀察紫檀樹的天性，找出那些尺碼 和木質(zhì)最合理想的。樹材選定了，心頭有一具完工的懸架 ，閉眼就能看得一清二楚，然后才動手做。這中間若是遇 到了麻煩，我就決不動手做了。我這人哪，有自己的天性 。紫檀樹呢，也有自己的天性。選材便是兩個天性互相投 合嘛。這具懸架受到稱贊，說有神工似的，原因就在這里 嗎?！?/p>

　　魯國有名的馬車夫，復(fù)姓東野，名稷，為國王表演駕 駛。第一個節(jié)目是跑直線。在跑道上，東野稷駕馬車跑向 終點(diǎn)，軌跡成兩條平行的直線。又從終點(diǎn)倒車退回起點(diǎn)， 進(jìn)退軌跡疊合，絲絲入扣。第二個節(jié)目是跑圓圈。東野稷 駕馬車跑圓圈，順時針右旋，逆時針左旋，軌跡皆成正圓 ，可以牽繩畫圓檢驗。

　　國王看了鼓掌，稱贊東野稷是當(dāng)今造父。造父是周穆 王的馬車夫，曾駕八駿馬載穆王西游，日行千里。東野稷 聽表揚(yáng)，滿面紅光，叩頭道謝。

　　國王說：“第三個節(jié)目由我點(diǎn)。我要你駕馬車跑一百 圈，軌跡完全疊合?！?/p>

　　東野稷駕馬車跑起來。

　　眾官鼓掌喊加油，還有啦啦隊。

　　魯國賢士顏闔，是孔子的學(xué)生，進(jìn)宮有事，恰好遇見 這場表演。顏闔湊上前去告訴國王：“這樣跑，馬會垮！ ”

　　國王沉默不語。

　　不久，轟隆一聲，馬蹶車翻，東野稷跌倒了。全場大 嘩，距一百圈尚遠(yuǎn)，未免掃興。

　　國王問：“你怎么早知道的？”

　　顏闔說：“第二個節(jié)目表演完，馬的力氣就用盡了。 你還點(diǎn)第三個節(jié)目，所以會垮?！?/p>

　　古時堯帝在位，有個工匠名垂，人稱工垂，身懷絕技 。工垂隨手畫正圓畫直線，試用圓規(guī)直尺一一檢驗，完合 符合，絲絲入扣。他做工時，手指與加工的對象融洽無間 ，不必費(fèi)心勞神似的，輕松愉快極了。所以他的靈魂凝聚 ，無隙可乘，不受外物鐐銬，絕對自由自在。馬車夫東野 稷也有絕技，但他與馬之間還存在著差距，所以人馬雙方 皆困。國王的表揚(yáng)，眾官的鼓掌，又鐐銬著他的靈魂，終 于使他失敗。

　　忘掉腳吧，　　什么樣的鞋子都合腳了。　　忘掉腰吧，什么樣的帶子都合腰了?！　⊥羰欠堑檬В　∈裁礃拥沫h(huán)境都合意了?！　?nèi)心守靜，　　外事絕緣，　　什么樣的遭遇都合理了。　　如果你已經(jīng)適合了一切，　　再也不覺得什么不適合，　　根本忘掉了適合不適合，　　那就最適合了。

　　達(dá)生之情者，不務(wù)生之所無以為；達(dá)命之情者，不務(wù)知之所無奈何 。養(yǎng)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養(yǎng)者有之矣。有生必先無離形，形 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 為養(yǎng)形足以存生，而養(yǎng)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為哉！雖不足為而 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免矣！夫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 無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事奚足遺棄而生奚足遺 ？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復(fù)，與天為一。天地者， 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 精，反以相天。

　　子列子問關(guān)尹曰：“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 栗。請問何以至于此？”關(guān)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 。居，予語女。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yuǎn)！夫奚足 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 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將處乎不淫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jì)，游乎萬 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yǎng)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 ，其天守全，其神無隙，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 節(jié)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 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囗（“逆”字的右上加“口口”音ｅ４）物 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 之能傷也。復(fù)仇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是以天下平 均。故無攻戰(zhàn)之亂，無殺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開人之天，而開天 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不厭其天，不忽于人，民幾乎以其 真?！?/p>

　　仲尼適楚，出于林中，見佝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 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 ；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 蹶株拘；吾執(zhí)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 之知。吾不反不側(cè)，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 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僂丈人之謂乎！”

　　顏淵問仲尼曰：“吾嘗濟(jì)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 ‘操舟可學(xué)邪？’曰：‘可。善游者數(shù)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 而便操之也?！釂栄啥晃岣?，敢問何謂也？”仲尼曰：“善游者 數(shù)能，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 舟若履，猶其車卻也。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 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 重外也。凡外重者內(nèi)拙?！?/p>

　　田開之見周威公，威公曰：“吾聞祝腎學(xué)生，吾子與祝腎游，亦何 聞焉？”田開之曰：“開之操拔篲以侍門庭，亦何聞于夫子！”威公 曰：“田子無讓，寡人愿聞之。”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yǎng)生 者，若牧羊然，視其后者而鞭之?！蓖唬骸昂沃^也？”田開之 曰：“魯有單豹者，巖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 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縣薄，無不走也， 行年四十而有內(nèi)熱之病以死。豹養(yǎng)其內(nèi)而虎食其外，毅養(yǎng)其外而病攻 其內(nèi)。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敝倌嵩唬骸盁o入而藏，無出而 陽，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極。夫畏涂者，十殺一人，則父 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 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過也！”

　　祝宗人玄端以臨牢柙說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囗（“物” 字以“豢”代“勿”音ｈｕａｎ４）汝，十日戒，三日齊，藉白茅， 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則汝為之乎？”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 錯之牢柙之中。”自為謀，則茍生有軒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 僂之中則為之。為彘謀則去之，自為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也！

　　桓公田于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 對曰：“臣無所見。”公反，誒詒為病，數(shù)日不出。齊士有皇子告敖 者，曰：“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夫忿滀之氣，散而不反，則為不 足；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 身當(dāng)心，則為病?！被腹唬骸叭粍t有鬼乎？ ”曰：“有。沈有履。灶有髻。戶內(nèi)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 者倍阿，鮭囗（上“龍”下“蟲”音ｌｏｎｇ２）躍之；西北方之下 者，則泆陽處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 ?！惫唬骸罢垎栁咧鼱詈稳?？”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 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 之者殆乎霸?！被腹恚ㄗ蟆皢巍庇摇俺健币簦瑁澹睿常┤欢υ?：“此寡人之所見者也?！庇谑钦鹿谂c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 也。

　　紀(jì)渻子為王養(yǎng)斗雞。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驕 而恃氣?！笔沼謫?，曰：“未也，猶應(yīng)向景?！笔沼謫?，曰： “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 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yīng)者，反走矣?！?/p>

　　孔子觀于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 。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數(shù)百步而 出，被發(fā)行歌而游于塘下?？鬃訌亩鴨栄?，曰：“吾以子為鬼，察子 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 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 蹈之也?！笨鬃釉唬骸昂沃^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 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長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 命也。”

　　梓慶削木為鐻，日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 術(shù)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shù)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 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 五日，不敢懷非譽(yù)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dāng)是時也， 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后成鐻， 然后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

　　東野稷以御見莊公，進(jìn)退中繩，左右旋中規(guī)。莊公以為文弗過也。 使之鉤百而反。顏闔遇之，入見曰：“稷之馬將敗?！惫芏粦?yīng)。 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 焉，故曰敗?！?/p>

　　工倕旋而蓋規(guī)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臺一而不桎。忘足， 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nèi)變，不外從， 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有孫休者，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休居鄉(xiāng)不見謂不修，臨難不見 謂不勇。然而田原不遇歲，事君不遇世，賓于鄉(xiāng)里，逐于州部，則胡 罪乎天哉？休惡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獨(dú)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 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yè)，是謂 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今汝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汙，昭昭乎若揭日 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軀，具而九竅，無中道夭于聾盲跛蹇而比于人 數(shù)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 仰天而嘆。弟子問曰：“先生何為嘆乎？”扁子曰∶“向者休來，吾 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于惑也。”弟子曰：“不然。孫子 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所言非邪，先生 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 止于魯郊，魯君說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 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yǎng)養(yǎng)鳥也。若夫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者，宜棲之 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則安平陸而已矣。今休，款啟寡聞之 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樂鴳以鐘鼓也，彼又惡 能無驚乎哉！”